初春二月,燕子來去穿梭,和暖的天氣總是趕路人所喜愛的。
往年這個時節,江家會的碼頭正是人貨紛往,早已忙得腳不沾地,而今年的二月卻是冷冷清清,腳夫水手都聚坐在碼頭閑聊。
“你們聽說了嗎?東家那個上門女婿卷了家産跑了!”
“早聽說了,這幾天誰不知道他帶了外頭的女人跑了,不僅如此,還留下欠了一屁股債呢!”
“年前的工錢隻結了一半,開春後的工錢還沒有着落。這麼一鬧,東家什麼時候才能給我們結算清賬?”
“你啊,就别想了!眼看整個江家會都要抵給賭坊了,誰還給你放工錢呢。我看咱們還是趁早打算,投奔别的漕幫是正事!”
“大哥有路子?帶帶我們啊……”
不止碼頭幹活的人有另投他處的想法,江家會中許多夥計也有意另謀生路。到了今日這番情景,不僅是因為江家會欠了債款無力償還,也是因為在這幾年裡,劉骐背着江海峰和江薇,幹了許多有暗藏家私、克扣夥計工錢的行為,造成下頭多有怨怼。
江家會人員組織不算龐大,能經營百年自然有它的凝練之處,隻是這幾年經營不善,又被劉骐有意無意鬧得失了人心,此時危機一出,便不再有從前那樣人心歸向、團結一緻的局面了。
江家祖宅裡,花白頭發的江海峰對着算盤再次核對了一遍所有的家産,重重地歎了口氣。
站在一旁的管家老丁,是江家用了幾十年的老夥計。他看到江海峰如此,忍不住開口勸道:“老爺,您已經算了好幾遍了,剩下這些家産實在是不夠還債的啊。”
江海峰無奈地搖頭:“豈止是不夠,就算是把江家會賣給青龍洪武,把祖宅田産全部抵押換錢,也僅夠還賭債。咱們欠下頭工人的工錢、家中的虧空,還有日後的生計費用,統統都沒有着落。”
老丁跟着歎了口氣:“賭坊的人這兩天将宅子四周看得牢牢的,說是明天再還不上錢,不僅要直接動手,把家中一切都拿去抵債,還要把小姐和小公子的事傳得揚州城到處都是。”
江海峰痛苦地揉了揉眉心,這幾天一連串的打擊,讓他盡顯疲态,看上去越發蒼老。
“外公。”
脆生生的童音傳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抱着布偶玩具跨進門來。
江海峰擡頭,勉強牽起一絲笑容:“宇兒怎麼一個人過來了,你娘呢?”
小男孩撅了撅嘴,爬到江海峰的膝頭:“阿娘一個人不高興,還哭,不好玩,我就出來了。外公,你好久沒有陪我玩了,今天我們去捉迷藏吧。”
江海峰抱着他,拍了拍他的背:“外公還有事要忙,讓丁伯伯帶你去好不好?”江海峰說着将小男孩交給了一旁的老丁。
看着自己外孫被抱出去,江海峰握緊了拳頭又無奈松開。
他實在不想将百年的祖業賣給外人,更何況如今賣或不賣,江家的下場都将是可以預見的凄涼。他隻恨當年自己不該受人迷惑,一時心軟救了那個受傷的異族人,還将他帶回家中休養,更恨自己察人不明,招了劉骐這樣的白眼狼上門。
江海峰已是花甲之年,也不盼着自己有幾天好活,隻是心系他的女兒外孫。可憐他們孤兒寡母,又無銀錢傍身,他兩腿一蹬倒是去得容易,剩下這二人真不知要如何過活。
江海峰正一人坐在房中暗暗悔恨,老丁卻去而複返,臉上帶了一絲驚喜之色:“老爺,前兩天您命我們去打探是否有其他漕幫有意出手,這會子消息回來了!有位都城的富商正有意發展河運買賣,他們願意出這個數。”
老丁說着,給江海峰比了一個手勢,江海峰頓時雙眼一亮。
老丁見了,趕緊道:“這個數目,不僅可以解燃眉之急,還不必再典當家私,老爺和小公子後續的生計也可有個着落了。”
江海峰心中一喜:“這富商在何處?我要和他見面談一談。”
老丁趕緊将這富商約定的會見地點說了一遍,今日便可詳談。
賭坊給江家開出的最後還債期限就是明日,江海峰本已打算今日下午就找青龍洪武再商議一番,若實在談不上價,也隻好低價出手了。哪知這一下來了個都城富商願意多出銀子盤下江家會,他自然欣喜,即刻命人收拾車馬,自己又忙到房中換了一身衣裳。正準備出門,路過家中祠堂,江海峰猛地想起一事,霎時腳下一頓。
那條祖訓,還有宗祠裡的盒子……
江海峰站在祠堂門口,有些遲疑。
江家會已有百年曆史,當年江家祖先還隻是走馬腳夫時,便已遵循着那條祖訓來往涼州,不曾斷過,後來發家了更是不敢忘卻這一條規矩,每次去往涼州販貨,都要依祖訓行事。
江海峰忍不住站在門口思量,江家到了他這一代人丁凋零,他已年邁,又沒有親兒子,又不信任女婿,這些年都是令漕幫的人幫着完成涼州之事。如今他要将祖産盤出去,那這規矩要怎麼繼續?
前幾日江海峰急昏了頭,沒有想到這一條規矩,也忘了江家還有一個祖傳的銅盒,據說若是遇到家族危機之時,方可打開一看。江海峰此時看着宗祠裡明滅的燈火,忽然很想将那個從未啟開的盒子打開,看看裡面是否真的有挽救之法。
就在這時,老丁急急跑來:“老爺,車轎已經備好,咱們快走吧。”
江海峰回過神來,暗忖時間緊迫,此時最重要的就是趕緊籌集銀兩還債,不如先見了富商談過之後再看盒子中的内容,便跟着老丁出了門。
車轎急急而行,一頓飯的功夫便到了揚州城中一處僻靜的茶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