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君遷見狀對幾位嬸嬸打了聲招呼,轉而向沈京墨走去。
“今日家中無人,你要是無聊,可以随她們去坐坐。要是不想也不用勉強,村裡人都很好說話,我去替你回了她們就成。”
她的确不大想去,倒不是不願與村裡人結交,隻是她怕到時聽不懂她們說話,也不知道聊些什麼,讓大家都尴尬。
她剛要回他,餘光瞥見三個婦人期待的神情,卻又變了想法——
她馬上就要成為他的妻,後半生大概都會在這個村裡度過,總不能一輩子都躲着不見人。更何況别人盛情邀請,不過是口音而已,她仔細着些,認真聽慢慢想,總能聽明白。
左右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她總得試着去适應新的生活。哪怕什麼都不說,一起坐坐也是好的。
沈京墨起身對着三位長輩福了福身,對陳君遷道:“我和幾位嬸嬸一起去,正好趁此機會熟悉熟悉村裡。”
“好。川柏晌午之前就能回來。你要是累了就回家來,别過意不去,我給你備了話本解悶。想熟悉村裡,改天我帶你去。”
陳君遷叮囑完,又一路把人送到河邊,才在一群嬸嬸們促狹的目光中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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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村毗鄰飲馬河,河邊有一片高聳的野草坡,坡上長着一棵枝繁葉茂的千年老樹,每到春夏,巴掌大的綠葉郁郁蔥蔥,壓得樹枝向四面八方倒垂下來,活像把翠綠的巨傘,村裡婦人都喜歡在樹下邊做活邊納涼。
沈京墨和七八個三四十歲的同村大嬸圍坐在樹下,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拉家常,沈京墨聽個一知半解,也不插話,臉上帶着禮貌的微笑,安安靜靜地低頭改婚服。
幾個大嬸七嘴八舌聊了一會兒,紛紛把目光投向了她。
“陳家娘子,”其中最年長的一位就坐在她左手邊,不知道怎麼稱呼她,就按照她夫家的姓氏這樣喚她,“你真是好福氣啊,陳家大郎可是咱村裡最好的後生。”
沈京墨一時沒反應過來是在叫她,見話音落罷沒人接話,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懵懵懂懂地“啊?”了一聲,就聽其餘幾人都友善地笑了起來。
“誰說不是呢?小陳大人年紀輕輕就是咱永甯縣的父母官,陳家娘子你嫁給他,以後肯定會享福的!”
“是啊,而且小陳大人人也好,沒有官架子,誰家需要搭把手他都去,又是幹活兒又是送銀子。诶,過些日子顧家的地該收了,他還要去幫忙呢,他娘子,你去不?”
沈京墨隻聽懂了一半,不知讓她去做什麼,隻好抿着唇笑了笑,沒有回答。
幾位嬸嬸都是爽快人,沒有因這點小事與她計較,繼續說着。
“陳家娘子長得也好看,水靈靈的,跟朵花兒似的,咱村裡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姑娘呢,是吧?”
“别說村裡,我瞧着整個永甯縣都找不出這麼标緻的丫頭!咱小陳大人長得也俊,個兒又高,我瞧着他倆是越看越登對。”
幾人說着都笑出了聲,唯獨坐在沈京墨斜對面、嘴角有顆小痣的年輕婦人全程沒有參與他們的聊天,也沒有跟着笑。
隻聽她涼涼地說了句:“漂亮有什麼用?誰還沒有老的那天了?老了不都一樣醜。”
她說這話時用的是不太純正的官話,沈京墨自然聽懂了,其餘嬸嬸的臉色也都一變。
年輕婦人身邊的嬸嬸悄悄扒拉她的衣袖,低聲勸她别說了。
她卻白眼一翻,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對沈京墨冷笑:“聽說你和小陳大人是娃娃親,卻直到落難才來投奔他,想來對他也隻是利用!”
旁邊人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開。
“你以為小陳大人是為等你才二十有四仍未娶妻嗎?我告訴你,全永甯縣的人都知道,小陳大人心裡早就有人了!娶你,不過是看你可憐!别以為他會真心愛上你!”
沈京墨的臉色随着她的話一點一點蒼白下去。
那年輕婦人說完,抱起自己腳下的野菜籃子轉身就走。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氣氛一時分外尴尬。邀請沈京墨前來小聚的嬸嬸過意不去,拉着她說了許多好話,又是誇她漂亮,又是說陳君遷待她不錯。
沈京墨沒有回話,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對她點了點頭,感謝她的善意。
經過這麼一鬧,大家也沒了興緻,把沈京墨送回陳家後,就各自散了。
陳川柏已經回來了,正在打掃雞窩,見她回來,高興地朝她揮手打招呼。
沈京墨淺淺露出一絲略帶倦意的笑容,徑直走回屋關起了門。
直到坐回了床上,她才總算能喘上氣來。
她這短短的前半生裡還從未和誰起過這麼大的沖突,她在上京的那些小姐妹就算再生誰的氣,說起話來也是客客氣氣的。
她還沒見過方才那樣的陣仗,被那年輕婦人指着鼻子說時,她竟覺得連呼吸都變得不暢,握着針線的手到現在還在顫抖。
沈京墨急促地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覺得心跳沒那麼快了,可心頭萦繞的委屈還沒退去,她忍了一路的淚終于還是掉了下來。
那年輕婦人說陳君遷絕不會愛上她,她并不覺得難過。她也不認為自己會喜歡上他,隻是兩人早有婚約,她又必須嫁人,才不得不與他結為夫妻。
就算婚約換成旁人,她一樣會嫁。
她在意的是那婦人說的,陳君遷至今未娶,是因為早有心上人。
原來他和自己一樣,心裡也放着一個這輩子都不可能在一起的人,還要帶着對那人的思戀,與另一個不愛的人相伴終生。
而她好歹能用懷念親人的理由掩蓋對傅修遠的思念,可他呢?這幾日他非但沒有表現出絲毫對她的不喜,甚至還對她關懷備至,大概是想借此麻痹自己心中的痛苦和絕望。
這樣一想,沈京墨突然覺得他竟和她一樣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