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審案,半個永甯縣的人都聚在了縣衙。沈京墨并不知道,自己剛剛當着半個縣的人的面,宣布了自己是未來縣令夫人這件事。
四面八方投來的打量目光讓她無處可躲,沈京墨死死咬着下唇,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好像剛出虎穴,卻又進了狼窩。
所有人中,還是謝遇歡反應最快,見沈京墨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兒,他頗有眼色地上前,客客氣氣地喊了聲“嫂夫人”。
沈京墨驚:“大人叫我什麼?”
“嫂夫人,您要找的未婚夫,正是剛剛為您洗脫了冤屈的陳大人。”
沈京墨的視線随着謝遇歡所指的方向看去,正對上陳君遷那雙黑沉沉的眼。
這是她第一次仔細觀察他的模樣。
他個子很高,六尺有餘,身闆結實,臉不知是曬得還是天生如此,是有些深的小麥色,眉毛很濃也很粗,一雙眼睛尤其亮,面無表情地看着誰時,當真有些兇,和上京那些白淨清瘦的貴公子一點也不一樣。
她愣怔地與他對視片刻,慌忙避開了視線。
沈京墨如今的心情異常複雜——
一方面,她對陳君遷昨夜兩次闖入她房間的事耿耿于懷,覺得他這人粗鄙無禮又行事莽撞;
另一方面,他又的确救過她的命。不管是昨夜在武淩山上,還是方才在縣衙,如若不是有他幫忙,她就算昨夜僥幸逃脫,今日恐怕也難逃惡霸蕭景垣的魔掌。
沈京墨緊抿雙唇,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好在她這次沒尴尬太久,又有人來找陳君遷。衙役在他耳邊耳語兩句後,陳君遷點了點頭,向沈京墨走來。
他身量高,肩膀也寬,穿着威嚴的官服大步朝她走來,壓迫感十足。
沈京墨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
她一退,陳君遷的步子也停了,隔着兩步遠,聲音盡量放柔和地同她說話。
“你今兒出來得早,剛才又受了驚吓,眼下該多休息。縣衙後院有我一間屋子,平時空着,床褥都齊全。你先去歇息,吃點東西,睡上一覺。要是想出去逛逛,川柏也在,叫他陪你去。”
說罷,又轉向謝遇歡:“從西邊走,别污了她的眼。”
謝遇歡聽着從東後院傳來的蕭景垣的慘叫聲,斜眼瞅瞅沈京墨,又瞧瞧故作嚴肅的陳君遷,嘴裡咂摸着那句“你今兒出來得早”,笑着給他遞了句話:“大人好久沒這麼細心過了。”
陳君遷沒理他,目送着沈京墨走進後院,才去處理自己的事。
*
陳君遷的屋子很大,至少比他家大。
謝遇歡把沈京墨送到便走了,臨走時還意有所指地說,有事隻管喊衙役去做,為了他的人身安全,他不方便久留。
沈京墨不大明白地點點頭,又感謝了他方才的幫助。待謝遇歡走後,沈京墨在後院裡找了半晌也沒找到一個女子,躊躇半晌,才找來一個衙役,扭捏地拜托對方去弄些吃食和沐浴的熱水來。
按理說伺候縣令家眷不是衙役的活兒,但畢竟是陳大人的夫人,又長得這般漂亮,說話也好聽,衙役樂得幫忙,沒多久就準備好了浴桶和熱水,還有一籠剛出爐的蒸餅。
沈京墨就着茶水,吃了大半塊蒸餅。等她吃完,水還熱着。
沈京墨幾日不曾沐浴,如今終于能洗去連日奔波的塵埃,先前沉郁的心情一掃而光,整個人沒入水裡,又浮起,再沉入,一邊擦洗一邊玩水,玩得不亦樂乎。
陳君遷忙完來到後院,在門外就聽見了屋裡的水花聲。
他敲門的手頓住了,須臾,無聲地笑了一下,後退兩步坐到了門口的台階上等她。片刻後,又覺得坐在這兒像是偷聽人姑娘洗澡的流氓,實在不妥,便擡起屁/股往旁邊挪了兩步,又挪了兩步。
沈京墨不知道陳君遷就在門外,這一洗就洗了兩刻鐘,直到水微微涼,她也覺得乏了,才緩緩爬出浴桶。
聽見屋裡水聲沒了,陳君遷又等了一小會兒,想着她應該換好衣裳了,這才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輕輕扣響了沈京墨的房門。
許是因為現在是白天,又或者是因為她現在在縣衙,沈京墨膽子大了許多,沒有像昨天的驚弓之鳥似的被敲門聲吓到。
她飛快地理了理衣襟,确定自己穿着得體,不會失了大家閨秀的禮儀,才将門打開。
看見是陳君遷時,她愣了一下,但再一想也并不覺得意外——這裡是縣衙,他是縣令,又是她的未婚夫,她還在他的屋子裡,他來找她實在太正常了。
沈京墨隻怔了一瞬便回過了神,對着陳君遷款款福身:“陳大人。”
她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思來想去,還是叫陳大人最合适,既不過分親近,也不顯得疏離。
陳君遷“嗯”地應了一聲,本想進屋,但沈京墨卻站在門口,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
僵在半空一刻,他微微擡起的腳又放了回去。
“沈小姐,”陳君遷也客氣地稱呼她,“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沈京墨有些意外。
“一是為昨晚的事,多有得罪,請沈小姐莫怪。”
沈京墨極低地“嗯”了一聲,雙頰微微發紅。
“二是為方才的判決,”說完第一件事,陳君遷的呼吸放松了許多,他原本還怕沈京墨不會這麼輕易原諒他,“昨夜武淩山上雨大,又是蕭景垣最先發現了屍體,仵作趕到時,屍體附近已經找不到任何足印一類的痕迹,屍身上的傷也不足以指認兇手。是我無能,沒法讓蕭景垣伏法,隻能借沈小姐的玉钗對他施以懲罰,五十兩的失竊物品是叛他受刑的底線。隻是……委屈沈小姐了。”
沈京墨默然。
原本她對于陳君遷編織罪名懲罰蕭景垣的做法并不贊同。父親雖不在刑部任職,但也曾說過,即使是犯罪之人,也不該被判決者随意羅織罪名,衙門須得以公平正義的手段做出裁決。
但想起他和謝遇歡兩個人一唱一和地,繞着彎給本來可以逃脫懲罰的蕭景垣定了罪,她似乎也不是那麼厭惡他這劍走偏鋒的法子。
“大人自有一套斷案之道,不必與我解釋,更何況大人還為我洗脫了冤屈,我感激還來不及。”
陳君遷的心終于放到了肚子裡。
他原本還擔心未來夫人對自己印象不佳,如今看來,仙女就是仙女,善解人意得很!
心安了,他接下來的話說得也有底氣了:“沈大人的信我昨天已經收到了,剛讓人看了日子,五天後就是個宜嫁娶的吉日,你覺得怎麼樣?”
聽他提到婚事,沈京墨的臉瞬間變得更紅了。
婚期這麼近,聽上去像是怕她着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