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被幾個宦官擁着向裡走,看不清眉眼,卻能看出是極從容的步态,頭上束着高山冠,上面的漆紗極薄,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朱紅錦袍,繪金秀彩,連衣裳邊緣都用绫子。
說不出的光輝燦爛。
蕭疏迅速算出了它的價值,隻他這一件袍子,就夠他們一個暴室的人吃上十數年。
蕭疏洗過的衣裳不計其數,知道這樣的绫錦難織成,向來朱紫等色難染,而又要染成如此均勻,不知要費去多少染料,最後能成的一匹價值百金,在這宮中也隻有極為得寵的才穿得起。
可見,這個徐內監如今真正是炙手可熱。
那件袍子的主人越走越近。
這虎威營現今并不拿這徐内監當回事,她所過之處,軍戶出身的還勉強站起來行個禮,另一邊卻欠欠身,喚他道:“徐中使。”
并不是掌這虎威營的校尉,而是中使。
在他們眼裡,這個内監再風光,不過還是個伺候人的宦官。
但在蕭疏這裡,便是個宦官,得了寵,仍舊是他仰望都仰望不到的日子。
軍士歇息時間沒有多久,不過一會,羯鼓聲響,校場上重又操練起來。
蕭疏輕輕從樹上躍下,趁着這時候路上沒人,從這片林子直穿過去便可到小門出去。
從芳林苑到暴室,要過許多宮殿夾道。
蕭疏對這些地方太過熟悉,人多的時候他便想辦法避上一避,能繞道便不從門邊過。但饒是如此,他還是被一個侍衛攔住了,當啷一聲就将刀劍架了上來,蕭疏一掙,掙不開,便不動了,他隻能咬牙低聲說:“是我。”
侍衛剛要急眼,忽然看清楚他的模樣,立刻松散下來,變了語調:“我說是誰呢,是廣江王啊!”
“什麼廣江王,人如今可是浣衣王。殿下,今日可洗得幾件好衣裳?”
幾人都圍着他哄笑,蕭疏隻垂頭,不應聲。
笑聲從他臉上身上刮過,刮出一道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可這傷口在别人看來,更像是個樂子。
“聽說殿下近來越來越出息了,旁人不敢洗的,殿下倒都高高興興接了來。倒是董娘娘...”
蕭疏忽得擡頭,怒目而視。
這怒意淺薄又如此真實,但洶湧而來的一刹那足夠讓人生畏。
日光驟然暗下,幾個侍衛不自覺失音,退了退。
然而下一刻,他們便反應過來,想起方才那一瞬的膽怯,仿佛被平空打了一巴掌,怒火更熾!
其中一人上陡得上前,一把揪住蕭疏衣服,卻忽聽後面有人大聲呵斥:“都幹什麼!”
锵得一聲,将官把戟橫在兩人中間,使力震開,先把那幾個侍衛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又呵斥蕭疏:“下次再見你亂走,便饒不過了!”
蕭疏垂頭沒有應聲,他知道現今沒有人阻攔了,便又往前走。
身後,将官瞪着那幾個惹事的兵士,饒是壓着嗓子,都能聽出滔天怒氣。
“活得久了?太平日子過厭了?去惹個瘋子?!”
“說好聽的,不過是個被廢的宗室,說不好聽的,呸!還不知道是婢生的雜種!司馬也太小心!”有人不屑道:“也沒傷了他,連玩笑話都聽不得,要真有氣性,暴室裡頭,活得到現在?”
“你!你也知道這是宗室!”将官一口氣快要倒不過來,斂容淡淡道:“既是宗室,若他真要同你拼命,他活,你便得死。他若死了,必要報與宗正,屆時你...”
意味深長的話語,隐着潛在的威脅:“莫要忘了阿季。”
幾人都不由噤聲。
阿季是個仗勢欺人的宦官,某一天不知如何同蕭疏發生了沖突,衆人找到他時他以頭搶地狀若瘋癫,拖去掖庭幾天便死了。
有人悄拉他衣襟,聲音有點打顫。
“方才,方才,大哥你揪住那小子時,他,他沒躲...”
那一瞬間在腦中閃現。
不僅沒躲,反幽幽看着他。
目光所向,正是脖頸。
幾人腦後生涼,罵了一聲邪門,拉雜着說别的閑話,卻又忍不住望向蕭疏逐漸消沒的背影。
蕭疏已漸漸走得遠了,他們說的話漂浮過來,又零碎地掉落。
他越走越快,然後開始奔跑。朱門,銅環,宮牆,夾道,宮殿,使女,所有的一切在迅速的後退。
朱紅的宮牆從他兩側瘋長起來,一直長到不可逾越也不可觸及的高度,它們左右橫亘上下交錯,在這宮城中勒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傷痕轟然陷落,就成了那一條條覆蓋在陰影中,長長長長的巷道。
一扇熟悉的門出現在眼前,他毫不猶豫的沖了進去。
一件件衣裳,一匹匹布料晾在密密匝匝搭着的竹竿上,随着夏日的風在緩緩的飄起落下。
大片的顔色,茜紅、蔥黃、海棠紅、鹦哥綠、石青在各處漫開,暈染在洗衣宮女的盆裡,漂浮在搗衣的木杵下,晾曬在青皮的竿子上,到處是皂莢的味道。
這裡是暴室,他長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