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輸了。
槍聲響起的那一刻,楚溪心裡隻剩下這個念頭。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她赢不了。
意識開始消散,這個時候,她終于有空停下來,好好想一想自己這一生。
生長在簡安市的簪纓世胄,世家貴族,她從小就擁有着常人難以渴求的财富和權利。在那些普通人看來,單單隻是冠有楚姓,就能享受着他們畢生難及的資源和權力。
他們理所當然地以為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的金枝玉葉,也會擁有着與之地位相匹配的一切愛和美好。在十歲之前,楚溪自己同樣這麼覺得。
如果她不是那個女人所帶回來的私生女的話。
身份被披露出來的那天,母親被流放遠地,再無相見之日,她一夕之間從楚家最尊貴的大小姐變成了空有名頭的吉祥物。
年幼的她哭喊着:“媽媽!求求你們,不要帶走媽媽——家主,求求您!嗚嗚……”
她看着載着母親被挾持上車的背影,下意識地用自己最尊貴的東西去換:“讓我跟媽媽一起走,我什麼都不要了,我隻要和媽媽在一起!”
“把她帶回去,關到祠堂裡!”
她失敗了。
那些名義上的親人帶着虛僞憎惡的面具,讓她連母親的最後一面也沒見到,隻能在祠堂裡聽着汽車遠去的聲音。
而他們将這種行為美名其曰:一切都是為了家族的利益和名聲。
幼時她以為,或許是家族對她還有親情所在,所以不願放她離去,後來才知道原來自己大錯特錯,早就沒有了成交的資本。
她那冷血虛僞的長輩們隐瞞了她私生女的身份,架空她的權利,将她作為家族獲取資源的聯姻籌碼,為她挑選最優質的籠絡對象。
“你以為你還是我們家的大小姐嗎?我勸你有點自知之明,你不過是個流着外面卑賤血脈的私生女,你憑什麼以為你還能像以前那樣?”
“楚溪啊,你要知道,一切都不是平白無故就能得到的。你想要什麼,就得要自己去争取,你明白嗎?”
看吧,這麼一個人人趨之若鹜的名門望族,内裡竟是如此的迂腐虛僞,昨日的歡聲笑語轉瞬之間就能一地破碎。
于是她舍棄了幼時的鐘鼓馔玉,像一隻受傷的小獸舔舐自己的傷口。她借助那人的勢力,開始向這些人展示自己的可用之處,對家主和長輩阿谀奉承,借此換取族内的資源、權利、财富。
她從人人豔羨的人上人變成了金玉其外的空殼,将算計、陰謀、欲望一點點嚼碎咽盡,裝進這副軀殼裡。
從此以後,她所得到的一切家室蔭蔽都成為了為長子鋪路的代價,所獲得的每一聲來自長輩的稱贊都是對她為家族帶來利益的施舍。
很可笑不是嗎,一位堂堂世家大小姐,内裡竟然過得如此狼狽不堪。
而她多年來的阿其所好、曲意奉迎,在那個女人死後,竟都不得以進本家宗祠半步祭拜。
她時常也會想,如果那個女人還在的話,她見到自己的女兒變成這樣,會難過亦或是痛心嗎?
但很快她就又不這麼想了,如果不是那個女人,她現在還過着富貴高枕的千金大小姐生活。
那個女人,才是造就了她一切苦難的來源。
而苦難。人們常說,生活充滿着苦難,要有高歌勇氣和百折不撓的精神。但在她看來,這些不過是那些沒有能力的人給自己造的墓志銘,讓自己那沒有意義的人生能看起來不那麼失敗罷了。
上天待她不好,憑什麼那些沒有絲毫價值和貢獻的人卻能過得比她快樂?而她要汲汲營營,用盡一切手段才能獲得一丁點報酬?
她憎惡着一切所謂的正義和坦蕩,老實人臉上的憨厚、精明人眼中的計算、忠誠人姿态的懦弱……無論哪一種,她都厭惡至極。
她喜歡看高喊着奮鬥的人轉眼就被蝸名蠅利所誘惑,喜歡看堅強不屈的人被踩碎的脊梁,喜歡看自稱善良的人暴露出他僞善的本質。
隻有這樣,才能讓她感覺自己沒那麼不堪。
看啊,所有人都這樣不是嗎?
人活一世,不為了利益不擇手段,難道要和那些讴歌苦難的柴米油鹽過完悲慘的一生嗎?
可若是她從來如此也就罷了,但老天壞就壞在讓她看見了越家的那位千金小姐。
越悅簡直是她那可憐人生的對照組,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不考慮後果地支配自出生起家族就賦予的權力,可以活得張揚耀眼,坦然恣意。
就連在學校這種地方,那些渣滓們也更願意去讨好越悅而不是她。
憑什麼,就憑她擁有一雙愛她的父母嗎?
是嫉妒還是羨慕,她自己也說不清,但都不重要了,晦暗的欲望和長久的陰翳交織在一起,灼燒着她的内心。
佛說貪嗔癡是三毒,或許她早已百毒纏身。
隻是為什麼。
她躺在地上,艱難地呼吸着,天空下來的雨落進她的眼裡,她的視線僵硬地移到滿臉是血、看起來像是吓傻了的越悅身上。
為什麼……此時此刻的她看起來竟有點悲傷,自己還了她一命,難道她不高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