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
即使剛剛在大腦裡推演了多種回答,但等林子行真的問出口,林銜月還是不免愣住,垂在腿邊的手指不自覺地将衣服捏出一層褶皺:
“就是最近同學之間的聚餐多,所以才沒多少時間回家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頭埋得很低,生怕一個不小心和林子行撞上視線。
林子行沒立刻說話,而是過了好一會兒,才語氣平淡地來了句:
“再給你一次機會,”
“發生什麼事了?”
林銜月隻覺得頭皮發麻。
她猜到了自己這個借口很難說服林子行,卻還是抱着萬分之一的可能。
僥幸帶來的惡果,就是林子行第二次發問之後,她大腦裡一片空白,再也想不出第二個像樣的借口,隻有假期時那場磅礴的大雨不停在大腦裡回蕩,
李成尖銳的嘶吼和嘲諷,舅舅舅媽的據理力争,以及
李言才在一片連綿的雨幕裡,卑躬屈膝的谄媚樣子。
紛雜的場景在林銜月的大腦裡不停交織,擾得她神經往皮膚外側突突地頂,帶着細微的酸痛。
“是因為李成。”
簡短有力的陳述,像是不可辯駁的正确答案。
林銜月愣了兩秒,猛地擡起臉看向他,遵從本能地張口反駁道:“不是的,不是因為...”
“是因為過節的時候,你知道了這些年家裡一直在給李成拿錢對不對?”
仿佛有桶冰水被人直愣愣地傾倒在她的頭頂,林銜月整個人僵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才低喃道:“你也知道這件事?”
林子行的眼神似有不忍地躲了下,歎了口氣:“我知道。”
林銜月看着他的眼睛,隻覺得心裡似乎有什麼一直藏着的東西被戳開了個洞。
她眼眶倏地紅了。
-
林銜月是國慶回家的時候知道這件事兒的。
說來也巧,她出去買醋,回來隻聽到樓道裡吵吵嚷嚷的,她幾乎沒怎麼費力就分辨出來是李成和李言才這對父子的聲音。
自從林銜月的母親去世之後,舅舅家和李成就已經斷了往來,就這種情況,林銜月想不到對方突然上門吵架的理由。
直到她聽見舅媽扯着嗓子喊道:“今年的錢已經給過你了!還想要明年的!你做夢去吧!”
這一聲把林銜月所有的動作都鎖在原地,她愣愣地站在狹窄逼仄的樓梯間,斷斷續續地從樓上傳來的争吵聲中拼湊出一個離譜的事實——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舅舅舅媽就一直在給李成打錢,每年一萬五。
舅舅舅媽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工薪階層,上面有兩家的四個老人,還要養兩個孩子,一萬五千塊對他們來說已經是一筆非常巨大的金額。
更何況是每年一筆。
架吵得很兇,
李成一直喊着給錢,舅媽一直喊着沒有,最後似乎是砸了什麼東西,稀裡嘩啦的聲音壓過了這場鬧劇。
在李成和李言才下樓之前,林銜月躲了起來。
她在樓側的陰影裡站了沒一會兒就收到舅媽的消息,說是她手滑打碎了盤子,讓林銜月再給個可以裝糖醋排骨的瓷碗上來。
聲音平靜,言語流暢,絲毫沒有剛剛才聲嘶力竭地吵過一場的樣子。
林銜月想,若不是自己親耳聽到,恐怕真的要被舅媽給騙過去了。
但等這麼想完,心底深處又免不了冒出些别的念頭來——
是隻這一次,還是過去的這些年,這種事情總是在不停地發生。
自己在學校的時候,自己和朋友出去玩的時候,自己漫步目的地出門散心的時候,是不是都發生過今天這一幕?
像是藏在陰影之下的物件露出一角,在光的漫涉下得以窺見全貌。
舅舅舅媽對李成的态度林銜月是知道的。
母親去世的葬禮上,舅舅揪着李成的衣領把他推倒在地,若不是有人攔着恐怕就要把人揍進醫院。
後來發現自己在寒冬臘月的季節裡要一個人窩在狹小逼仄的衛生間裡用冷水洗李成和李彥才的衣服的時候,舅媽又沖上去掄起胳膊扇了李成兩個大巴掌。
然後林銜月就被帶回舅舅舅媽家裡。
這種情況下,讓舅舅舅媽給李成錢的原因隻有一個,
林銜月想,
隻能是因為自己。
這個結論如同附骨之疽,讓林銜月隻在家裡待了一個晚上便落荒而逃。
沒辦法,她隻要看着舅舅舅媽的臉就想問他們給李成錢是不是因為自己,但每每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她害怕得到答案,因為這個答案會告訴她,
這麼多年,她其實一直都是舅舅舅媽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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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行垂眸看着自家妹妹泛紅的眼眶,語調雖然依舊平靜,但隐約也能聽出些不忍來:“和我猜的差不多,我媽一告訴我假期的時候李成來過家裡,我就想大概是你不小心撞上了。”
林銜月的眼睫輕顫:“你的意思,舅媽也知道我是因為...”
迎着她慌張的眼神,林子行點了下頭:“所以他們才讓我抽空回來一趟找你聊聊。”
“告訴你,為什麼會有這件事情。”
林銜月聞言猛然一滞,視線不自覺下垂躲開林子行的眼睛:
“其實我已經,知道了。”
這下輪到林子行意外了:
“知道了?你怎麼知道的?”
林銜月看着自己的鞋尖:“可能是因為李成沒在舅舅舅媽那裡要到錢,假期後面幾天,李言才到學校來找我,我給了他五百塊錢,他告訴我的。”
李言才從小是被李成慣壞的,沒什麼腦子,沒細糾林銜月這個平常理都不願意理他的姐姐為什麼突然轉了性子給他錢,被她随便一問,就和倒豆子似的把知道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其實林銜月早就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她剛上高中那一陣,已經許久不見的李成突然出現,最開始是像鬼魅一樣跟着她上學放學,勸她回家和父親弟弟住在一起。
林銜月不堪其擾,甚至有幾天都害怕出門,直到舅舅發現這件事把李成罵跑,又接送她上了幾天學才好轉起來。
但事情卻并沒有因此結束,後來的某天,李成沖進辦公室,掀翻了班主任的桌子,用幾乎整個樓層都能聽見的、如同野獸一般的聲音嘶吼着:
“她是我女兒,我想讓她讀書就讓她讀書,不想讓她讀書就不讓她讀!關你們這些人什麼事!”
“别唬老子,老子知道義務教育,但她現在已經十六歲了,外面十六歲就出去掙錢養家的姑娘一大把,你們他媽的别擋着老子的财路!”
這件事情在學校造成的影響不小,林銜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周圍人探究的眼神,于是在舅舅和老師的建議下,回家休息了兩個星期。
那兩個星期她幾乎沒法入睡,隻要一閉眼腦海裡就是李成的嘶吼聲。
害怕和恐懼如同附骨之疽,将本來還算平坦順遂的人生之路咬的千瘡百孔,她擡眼隻看到一片無盡的灰暗。
有那麼幾個晚上她甚至翻出了窗戶,坐在窗欄上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