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中濃濃燒着一碗蟾香酒。
瓦籍饞死了,一雙皺巴大手把酒杯擦了一回又一回,可惜宗主未動,他不好開口要。宗蒼膝頭攤着一卷泛黃古籍,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屏風外跪伏在地的謝小公子哭訴,眼神卻是一分沒多給的。
謝真兩行清淚掉得無聲無息,哭起來也規矩得很,滿身上下都是端正禮數,反倒襯得整個人愈發惹人憐惜。
“宗主,弟子隻是想要明師弟認個錯,哪裡成想那幾個不像話的同僚會那般欺侮他……”
宗蒼嘩啦啦翻過幾頁去,随口嗯了一聲:“他本身也口無遮攔,不怪你。”
謝真心頭一喜,面上卻仍是愧疚自責之色:“弟子願意下山去向他親口道歉。”
“本也不是你做的,你去作甚?”宗蒼低低一笑,“我可擔不起玷污謝家小公子清譽的名聲。”
瓦籍早看謝真不順眼了。二十八門那些望族出來的世家子弟都假模假樣的,這謝真更是假人裡的假人,還不如他哥有幾分孩子氣。甚麼下山道歉?當時人被扒了衣服羞辱的時候不去找,現在巴巴地到宗主面前說知錯了,诓誰呢?
于是老手一橫,不耐煩地敲了敲屏風:“算啦!謝公子,你還是回去吧!宗主都說不怪你了,其他的事,何必做呢?”
謝真抹了抹眼尾:“弟子心裡過不去,明師弟即便是拿了弟子的東西,也不該被如此羞辱。”
這一說,淚珠又咕嘟到了眼眶裡,“如若早知他那樣喜歡弟子那把劍,直接贈他也無妨……左右弟子這雙手已然廢去再不能用劍,那劍給誰也是一樣的……”
瓦籍心裡更是一口惡氣。這些日子裡他肆意傳播,如今峰上誰不知道謝真丢了那把生痕劍?門中盛傳的都是明幼鏡私藏此劍,謝真現在又把這事拿出來做作地一講,不就是想把這謠言坐實了?
他剛想給宗主遞個眼色,讓他把這小子趕出去,卻見宗蒼将屏風推開,伸出一隻手去。
“手伸過來,我瞧瞧。”
謝真一怔,望着宗主那隻極其修長有力的大掌,臉頰不由自主地紅了。
宗主常年佩戴面具,從未以真實面目示人,但隻是那偉岸挺拔身姿,還有那鐘鼓般沉重森然的男性低音,便足以傾倒衆生。這雙手更是極其好看,比常人堅實有力得多,掌心鋪着厚繭,碾碎一切的力量感令人着迷。
謝真好不羞赧地把自己纏滿繃帶的手放入宗蒼的掌心。
好熱……
宗主的手心,怎麼這樣燙……
宗蒼粗糙的指腹摩挲過他的無名指處,碰到了那裡殘留的戒指壓痕。
“你這手是被佛月公主折斷過一次吧。”
謝真垂下的眼裡波光粼粼:“是。三年前弟子前去鬼城伏魔,被佛月抓住,斷了一雙手。此後隻能以繃帶固定,想要持劍,是再也不能了。”
長睫低低地一掃,聲音更添落寞:“實在辜負了宗主贈劍的美意。”
宗蒼的聲音聽不出起伏:“這有什麼。萬仞宮裡多的是神兵利刃,既然使不了劍了,改日再送你别的趁手之物去用便是。”
延畢,又松開他的手:“再者,此次明幼鏡隻是被人說了幾句難聽話,你何必一味自責。”
謝真仿佛還想說什麼:“宗主,那明師弟……”
宗蒼重新展開古籍,沉聲道:“我讓他下去,就沒想着讓他再上來。在哪裡、做什麼又能如何?左右也不會再上山來了。”
瓦籍聽不下去,酒也不想喝了,索性站起身來:“宗主,老瓦回藥石峰去啦!”
宗蒼也不攔着,任他去。
不過須臾,剛出去的瓦籍驟然又爬了回來,腳上靴子掉了一隻,滿臉震驚駭然。
“宗宗宗宗主,明幼鏡……那個小孩……他爬上來了!”
……
瓦籍把明幼鏡抱回藥石峰的時候,滿室大大小小十幾個人都駭得三魂沒了氣魄。
這抱着的哪是個人,分明是個破爛不堪的血葫蘆。
明幼鏡長發淩亂,滿臉髒污,裸露在外的膝蓋和手肘血迹斑斑,不知磕了多少次,剮蹭得血肉模糊。瓦籍掀開一小片衣角,那薄薄的一小塊血肉黏着衣裳就帶了下來,看得人渾身發冷。
這還算好的,兩隻腳已然沒法再看。從天階旁邊撿他回來的時候,明幼鏡的兩條腿就搭在下一級的台階上,膝蓋以下的地方盡數裸露在外,兩隻靴子鞋底磨得幾乎要看不見,暗紅的血腳印斑斑點點烙在腳下。
他已累得說不清話,瓦籍問的幾句話都是答不出來的。把他抱起來的時候,發覺小孩子似紙一樣輕,輕輕一晃,露出大片青紫而布滿凍瘡的肌膚。
這可把瓦籍吓壞了,連忙抱到藥石峰上,把一身髒衣解下來換掉,幸而這才發覺身上并無其他外傷,隻是上天階時磕磕碰碰太多,顯得格外駭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