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車停下的時候,蘇綻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殡儀館。
大概是擔心鬧事的人驚擾遺體,隻能在第二天匆忙安排火化。
蘇淮生留下的遺産所剩不多,大部分都要用來打官司和作賠償,因此送别儀式格外簡單,蘇綻甚至都沒有一套像樣的正裝。
舅媽幫他把黑綢套在胳膊上,蘇綻走進去,追悼會的現場已經布置完畢,花圈不多,正中擺放着兩樽棺椁。
蘇綻在舅媽輕輕的哭泣聲中走進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裡為什麼掀不起一點兒波瀾,看着那兩樽棺椁的時候也覺得分外麻木,距離越近,他就覺得越陌生。
他記憶裡的蘇淮生總是溫和有風度,因為各種國際會議忙碌不堪,但總能摸着蘇綻的腦袋感慨小孩子長得真快;林芮又是溫柔恬靜的女人,雖然工作同樣很忙,但對他的關心從未少過。
那是兩個活生生的人,不是眼前這兩樽冷冰冰的棺椁。
舅媽抹着眼淚上前安撫蘇綻,說:“給你爸媽磕個頭吧。”
蘇綻沒有反應,一步一步朝着那兩樽棺椁走過去,停下,環視整個會場的人。
這場追悼會實在辦得倉促極了,在場的隻有蘇淮生和林芮生前的幾位好友,除此之前就是和他舅舅舅媽一家人,主持人是臨時聘請的,站在上首莫名其妙地看着蘇綻,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說追悼詞。
蘇綻收回目光,終于肯将視線放到那兩樽棺椁裡。
左手邊躺着的是林芮,右邊是蘇淮生。
六月份又陰雨連綿的天,人走了一天就已經有些變化了,林芮又是意外身亡,臉部有擦傷和磕碰的痕迹,被化妝師撲蓋了厚厚的一層粉底。
蘇綻伸手去碰林芮的眉毛。
舅媽“哎”了醫生想要阻攔他的動作,被舅舅伸手扯了一下,于是就沒再出聲。
蘇綻一身T恤配牛仔褲,是很尋常的學生打扮,除卻胳膊上别着的黑綢,很難想象眼前的這個少年在短短的一天之内痛失雙親。
他自己似乎也因此變得麻木了,站在林芮的棺椁前彎下腰去,指尖在林芮的眉毛上輕輕摩擦,指甲邊緣被蹭上了一些眉粉的痕迹。
他很執着地做這個動作。
蘇綻三四歲的時候,林芮有一陣子特别忙,事業還沒有到風生水起的地步,家裡隻聘請了一位阿姨。
蘇綻肺炎,高燒住院,連着好幾天都哭鬧不休。
阿姨也算上心了,白天哄完了晚上哄,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照顧蘇綻,但三四歲的小孩子知道什麼,隻會哭着要“爸爸媽媽”。
沒辦法,蘇淮生和林芮推了英國的畫展,連夜乘飛機趕回來。
蘇綻當時已經燒得神志不清,堅稱眼前的兩個人不是他的爸爸媽媽,而是阿姨和醫生聯手捏出來的假人,并且有理有據地說爸爸媽媽不打算要他了。
蘇淮生沒忍住笑出聲音,蘇綻在病床上哭得更加大聲,“我就說他不是我爸爸吧!”
站在旁邊的阿姨和問詢而來的醫生護士滿頭黑線,都拿眼前的小孩子沒辦法,最後還是林芮出面,輕柔地把孩子抱在了懷裡。
他哄着蘇綻擡手,順着去摸自己的五官,一開始摸到的就是眉毛。
林芮說:“綻綻的眼睛像爸爸,但眉毛像媽媽,你摸一摸媽媽的眉毛,看看是不是假的?”
白白淨淨的小少爺就癟了嘴,哭得眼睛通紅含着淚花,不情不願地說:“不是”。
“那我就是媽媽呀~”
蘇綻總算願意承認自己是覺得委屈,癟着小嘴眼淚汪汪地趴到林芮身上,在媽媽懷裡哼哼唧唧地哭了好一會兒,小孩子的天性暴露無遺。
事後很長時間,隻要林芮和蘇淮生出遠門回家,蘇綻總會第一時間撲上去摸林芮的眉毛。
這個習慣直到蘇綻上了小學才漸漸改掉。
舅舅看見蘇綻安安靜靜站在棺椁前的樣子,沒說話,給了主持人一個眼神,後者心領神會,果斷開始念追悼詞。
原本應該哀婉悲怆的句子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語速,無人提出異議,似乎所有人都想要加快這場追悼會的進程。
林芮的死是個意外,蘇淮生卻是自殺,晚一分鐘都會加大有人來鬧事的可能。
追悼詞很快念唱完畢,一衆親友對着兩樽遺體鞠躬告别,蘇綻卻仍然站在旁邊一動不動。
舅媽拽了拽他,“綻綻?”
蘇綻沒有反應,工作人員就要将人送進火化室,棺椁被推動的時候,蘇綻也突然動了。
他伸手牢牢地攀住棺椁,眼淚奪狂而下,凄厲的哭聲在會場裡顯得空曠而又刺耳。
“不要,爸,媽!”
“我是綻綻!”
他來來回回地叫“爸爸”和“媽媽”,來來回回地重複自己是蘇綻,不是捏出來的假人,是他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