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時月匆匆退後兩步。
他慌亂地将外套拉鍊向上拉了拉,剛好擋住那個還沒有被複原的吊墜,又退出手機浏覽器,熄屏,動作一氣呵成。
完成這套動作的下一刻,喬亦就從樓梯間走了出來。
“聊完了,還算準時吧?”這人扭過頭,對着他笑了笑,看上去絲毫不懷疑應時月聽到了什麼般,“對了,剛剛的車取消了嗎?”
“好像忘了。”應時月一驚,心想自己确實完完全全忘記了這件事。
他匆匆點開打車app,順道慶幸了一下自己剛剛已經退出了網頁。結果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app裡顯示的是車剛到十幾秒,但大晚上的,周邊路段反而還紅成一片,或許是出了什麼事——顯然,網約車是被堵車耽誤了。
延時費是不用交了,但他們回去肯定還會被耽誤一次。
應時月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我們打的車到了,”喬亦湊過來看了看他的手機屏幕,又擡頭,沖着他身後的方向說,“沒時間和你說話了。”
“就不能我送你們回去?”那人說道,“怎麼一定要打車。”
“現在取消訂單會扣錢的,”應時月看了看喬亦的表情,比他先一步開口說,“感謝你的好意,但是算了吧。”
*
他們最終還是坐出租車回的宿舍。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在看手機,偶爾閑聊幾句,但都很有默契地暫時不說剛才的小插曲。
應時月瞥了一眼。喬亦右手纏着繃帶,用左手單手刷着論壇,神色很專注。
于是趁此機會,他趕緊點開手機浏覽器,找到浏覽曆史,點進去,刷新,又微微側過手機屏幕,讓它處于一種……喬亦視角的餘光看不見,也不會被身側的車窗玻璃反射的角度。
這回網頁正常運轉,加載出來的是一個音頻播放的按鍵。
應時月沒帶耳機——或者說就算帶出來也不能欲蓋彌彰地插上,隻能作罷。于是他先關上網頁,又學喬亦也打開論壇,開始看那些每天都有更新、但都大同小異的鍊團和娛樂圈新瓜。
但他總有些心不在焉。
視線是跟着那些屏幕上的文字移動,腦子裡想的卻是今天的一幕幕場景,從喬亦轉向的電動車,一直到剛才那人最後那句“自我感動”。
還有應時月不太能理解的,“補償”和“還債”。
雖然從感性上,過去幾年的應時月也同隊友、同粉絲一樣,将喬亦的出走定性為“背叛”。但平心而論,即使喬亦本人真的沒有任何難處,這也隻是一個選擇,在并非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Link,無論如何都談不上需要“補償”的程度。
況且隻要稍微使用大腦,就知道這個“即使”也不成立。
“……你是從哪裡開始聽的?”直到喬亦的聲音打斷了應時月的思緒。
“啊?”應時月愣愣地發出一個單音節,才意識到自己在胡思亂想的這段時間裡,已經不知不覺跟在喬亦之後下了車、又回了宿舍,“你說什麼?”
“我說,”喬亦重複了一遍,“我剛剛和那位聊天,你是從哪裡開始聽的?”
應時月停頓片刻。
他看着喬亦的表情,在思考這人是随便一問,還是想試探什麼……但無論是哪一種,他本來也準備說的。
“你問他是不是在監視你,”應時月垂了垂眼,“從那個位置。”
“哦……怎麼不早點開始聽,”意料之外地,喬亦說,“這樣我可以少解釋一些問題。”
應時月道歉都到嘴邊了,就這麼被塞了回去。
“當時不聯系你,”而喬亦的下一句話,依舊是應時月意料之外的發言,“一開始是因為他們在監視我,不讓我和任何人聯絡,怕我通過什麼暗号傳消息出去,再後來這幾年,擔心和監視都少了一些,但也沒有徹底消失過。”
應時月咬了咬嘴唇。
等了很久的、意料之中的答案,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被喬亦輕飄飄地說出口。
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這種坦白局,不都應該跟随在某個大事件之後,伴随着若幹沐浴焚香層級的前搖嗎?
但顯然,喬亦并不是這麼想的……又或者,那些應時月沒有聽到的對話,已然成為了他的前搖。
“我爸……指親生的那個,那會快死了,”喬亦半靠在門框,視線下垂,看着坐在床邊的應時月,繼續說,“我哥那群人怕我在中間做事,和他們搶公司的繼承權,所以想把我送出國。”
“但你不就是一邊上學一邊做偶像嗎,”應時月遲疑了一會,卡在喬亦停頓的片刻提問,“怎麼就變成搶繼承權了?有必要這麼防備嗎?”
“不是,”喬亦卻說出他未曾預期的回答,“不是隻上學和做偶像……我确實是想和他們争的。”
他說完,頓了頓,又補充:“至少那會想。當時知道我哥讨厭我,隻要他上位我就沒有好下場,而同樣會被他針對的人還有很多,所以我同他們也有過聯絡,我雖然不太懂那一套,但他們很懂,也需要我這個明面上的、正經繼承人的旗号……但現在不想了,本來也不是該屬于我的東西。”
“你沒說過,”應時月心想,喬亦說的“不太懂”大概也不是完全不懂,但他隻擡起頭,在這段對話中第一次與喬亦對視,“那年你也沒說過這些事。”
應時月記得,那時候的喬亦同他們聊到家裡,永遠都隻會用過去式。
于是他們想着,喬亦就算小時候生活很不順,在這種資本家家庭裡也得不到什麼愛,但他起碼有永遠也不會匮乏的物質條件,至于愛的那部分,總歸可以由隊友、由粉絲來補足,隊裡缺少來自家庭的愛的人又不止一個兩個。
至于别的……
喬亦是本地人,經常回家實在是太正常了,誰又會去多想呢。
縱然四年後的現在,或者說應時月想到去查人事變動的那一刻,就對真實的情況有了隐隐約約的猜測;況且真要細想的話,這種大資本家家庭、這種狗血的故事開端,喬亦這樣受到生父重視的私生子,又哪能在裡面輕輕松松全身而退。
……但放在四年前,這條線索确實沒有任何提示條件。
“當時覺得沒必要說,”喬亦突然就笑了一聲,“怎麼說呢,我告訴你們,我想在自家公司争奪一個傀儡皇帝的位置……聽着好丢人啊。”
不是的。應時月想,他想說如果說出來,大家也能幫你一起想辦法……但他們一隊人湊不出一個懂的,又能提供什麼辦法呢?
于是最終,他什麼都沒說。
“結果後來才意識到,我哪有這種本事,”喬亦繼續笑,“每個人成長過程中可能都會吃一次按規則做事的虧,就像我覺得隻要表面穩住,然後在權力上架空他,再通過商業運作轉移資産,最後就能慢慢瓦解他的勢力——但他解決我,比我解決他容易太多了。”
應時月看着他,突然有了一點點陌生的感覺。
大概就像喬亦很少不冷靜一樣,喬亦也很少會表現出“無能”。
可靠的潛在認知即使靠跑路這件事也不夠消磨,但……十七八歲初踏入成年人世界時,有很多做不到的事,那才是常态。
喬亦在他們面前無所不能,但又不是真的無所不能。
“他隻需要以看病為借口,把我媽帶去國外住院,然後再威脅我去探病,”喬亦看着他說,“隻要我一出境,就有無數種控制我、讓我說不了話、或者說代替我說話的手段——我有他沒有的緻命弱點,所以……他可以讓我明知是坑也往下跳。”
“送弟弟的親生母親享受全球最好的醫療條件,送弟弟去頂尖的學校、自己最愛的專業留學,”喬亦說,“對讨厭的、不懂商業的競争者尚且如此,隻要我不親口說話,那我就是自願的,這樣的好待遇,這就是一個再好不過的說服其他人倒戈的手段。”
“很簡單是吧?”喬亦又笑,然後問應時月。
應時月無意識地點點頭,實際上卻覺得……仍然有很多漏洞。
比如說這個解釋簡直太合理了,合理到可以讓他一回歸就輕輕松松得到所有人的理解和原諒,那這些話為什麼喬亦兩個月前不願意說?又比如……喬亦都能正常上學,他家裡的勢力雖說不小,但真的能無孔不入到入侵他的日常生活,讓他這些年一個消息都不能發嗎?
“你說他們代替你說話,”應時月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從中挑了一個不那麼核心的問題,“那為什麼不代替你給我們發消息?”
“不知道,可能是覺得我做偶像的同事不重要,”喬亦搖搖頭,頓了頓,又說,“……也可能是覺得太重要了,所以不好騙,不如換點内外夾擊的輿論手段。”
應時月腦中過電般閃過一些念頭,接着突然覺得有些背後發冷。
他想,喬亦當時的不辭而别……明明如今看來這麼可疑。在監控視頻裡,他雖然親手辦了暫休和退學,自己收好了行李,但卻沒有同任何人道别,這本來就是不正常的,就算是單方面置氣,也應該吵一架再走——那為什麼當時所有人都覺得他是背叛,而不是遇上麻煩了呢?
應時月在努力回想,想比他們更晚最後接觸喬亦的staff和公司領導的發言、想論壇甚嚣塵上的“叛徒論”,想所有人莫名其妙升起的憤怒和不滿,想那些被大家念過一次又一次的,“不辭而别”四個字,又想當時被悲傷、被茫然、被不知所措所淹沒、從而失去任何信息處理能力的自己。
怎麼就這麼巧呢。應時月心想,十八歲的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剛好就在一周之内一前一後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裡。
但凡當時哥哥沒有自殺,他說不定都能想到什麼,而不是一點一點地沉入那些不知道被誰推動和裹挾的奇怪情緒之中,最後、幾個月之後,已經不敢動用潛意識去思考别的可能性。
“對不起。”應時月說,下一句話卻卡在喉嚨裡,怎麼都說不出口。
“不要道歉,”喬亦沉默了幾秒,才說,“你想不到是好事,如果我真的想要找你求助,那我完全可以走那天給你留下點什麼,比如沒有第二個人能看懂的密碼紙。”
應時月驟然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