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那句老話——最懂自己的隻有敵人。塗長貴和溫掌宗打了那麼多年的交道,對其性格為人了如指掌。故而,一瞧見溫掌宗那哼哼唧唧的樣兒,就曉得這死對頭要放什麼屁!
塗長貴是賀子微的師父。
他素來看重這個徒弟,花費了不少心力培養。而賀子微也的确沒給他丢臉,做了不少為師父增光添彩的事兒——隻除了一件——每屆的“宗門大比武”,賀子微就從來沒赢過蘇長生。
一想到這事兒,塗長貴心頭便是又痛又惱,對賀子微愈發嚴格。在他看來,自己當年丢的臉,阖該徒弟替師父找回來。哪承想,竟是一代不如一代——自己還好歹勝過溫老頭幾回,而賀子微竟次次都是蘇長生的手下敗将,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塗長貴将一腔期望都寄托在徒弟身上,卻不知這給賀子微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壓力。可以說,他與陸上龍王勾勾搭搭,未嘗沒有其師在無意間推動的影響。
自打從秘境中返回白石宗,賀子微便處于一種奇怪的情緒中。時斷時續的焦躁,若有若無的怨憤,打坐時總是無法定下心來,冥想到一半時就會走神,眼前便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蘇長生的面孔、小師妹的面孔,以及其他人的面孔。
蘇長生的淡漠眼神,小師妹的鄙夷冷笑,還有其他人——他們貌似恭敬,可眼底卻流露出無法掩飾的嘲諷之意。
黑暗中,賀子微緊緊按住砰砰狂跳的心,冷汗順着發鬓流入衣領中。冰冷黏膩的觸感令素愛潔淨的他心生厭惡,可這一刻,他卻無暇顧及。眼前,是沒有半點光亮的黑暗。然,他的靈識告訴自己——不,這黑暗不過是暫時,屬于自己的光明就在黑暗之後。
可是,這黑暗濃重深厚,如萬古幽冥,他什麼時候才能破開黑暗,攫取光明呢?
賀子微曉得自己生了心魔。他恐懼,他戰栗,他惶惶不安,卻不知所措。他不敢将此事告知師父——他很清楚,一旦自己開口,哪怕有再多再合理的理由,師父的懲罰都會如天降霹靂般,嚴苛而冷酷。
于修行人而言,心魔是最可怕的——一旦它生發,便會防不勝防,即便将心掏出來斬成肉泥,也無法覓得心魔半分蹤迹。它潛伏在心底最幽深的一角,靜靜地窺伺着,等候時機,然後出其不意地亮出鋒利的獠牙。
賀子微清楚地記得修五靈道的烏師伯身隕道消時的慘狀。他明明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可當心魔發作時,卻化身惡魔,生生将他的五個徒弟都撕碎了。最後,還是師祖請出了鎮宗法寶,才将烏師伯困住。烏師伯拼着殘存的最後半點靈性,反手一掌重重擊向天靈蓋,當即便将腦漿子打了出來。彼時,他還小,被師父護在身後。可他卻從師父的身後偷看到了烏師伯那白紅交錯的半個腦袋。烏師伯死得很慘,可更慘的事,他的命牌被師祖取出來燒毀了——這意味着,白石宗不承認有過這個弟子。他以往所有的榮耀、所有的功績、所有的聲名,都随着那一掌,煙消雲散,化為烏有。他甚至,連名字都不能留下!
冷汗如泉湧。流到賀子微的眼中,蟄得他眼珠澀痛。可即便如此,他也隻是呆呆地望着重重黑暗,一動不動。
他不想——不想有那樣的結局!
他是白石宗最出色的弟子,是掌宗的首徒,是人人羨慕仰望的英才。他怎麼能死于——死于心魔?
——這一瞬,他甚至不敢想“心魔”這兩個字。仿佛這個詞是極惡毒的瘟疫,遠遠望一眼都會如附骨之疽般被緊緊纏上,自此一生殆毀。
不不不!他絕不要變成那樣!
黑暗中,賀子微如受驚般蜷縮成一團,驚恐和畏懼像大山般将他牢牢壓住。他顫抖着,竭力想要抵抗這無形的巨大壓力,卻發現這壓力卻驟然變成了密密麻麻的網,而自己卻陷入網中無路可逃。
不!
不!
不!
他如瀕臨絕望的狼嚎叫起來。“呼——”拳風乍起,激蕩起陣陣氣浪。“撲——”,一團火光在黑暗中驟然亮起。
賀子微五指微屈,掌心中托着一團明黃的火苗。光亮霎時驅散了厚重的黑暗,照亮了他冷汗涔涔的面龐。
“我——絕不會被心魔困住!”
“我,要殺死心魔!”
光亮被他粗重的喘氣吹得搖搖晃晃。他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像是對天地發誓,也似乎在對自己發誓:“蘇、長、生,你就是我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