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苑的大門開在山腳下。依山而上,錯落有緻地分布着各式各樣的溫泉小館。有的是敞開露天的大池子,譬如,最便宜最大衆的黃湯池子;也有各具特色的小池子,或掩映在花草林木之間,或隐藏于亭台樓閣之下,有呼朋喚友極熱鬧之處,也有清靜的隐秘之所。
甭看孟娘子守在奈何橋頭給即将投胎的衆鬼發孟婆湯時刻闆又無趣,可在打理滌惆清府時,卻色色樣樣都出彩又周到,絕對能讓每一位客人心甘情願地掏出口袋裡的最後一個子兒!
有天真的客人曾問道:“孟娘子能幹又有錢,當個舒舒坦坦一呼百應的老闆娘不好嗎?做甚還要日日守在奈何橋頭,苦哈哈地熬那孟婆湯呢?”
孟娘子掩唇輕笑:“自然是舍不得那份俸祿呀!”
“哈哈,孟娘子好生有趣!那點兒俸祿能有多少?隻怕還不如這園子半日裡賺的錢吧?”
孟娘子不動聲色地眸光一掃,将周遭一幹人的各色神情都掃入眼中,“凡間有句老話,‘蚊子腿上的肉也是肉’,這俸祿再少,也是錢,是不?”
衆鬼皆以為孟娘子都快鑽進錢眼兒裡了,又怎知官場世情本就勾連牽扯,哪裡掰得開?若無那千萬年不變的差事,若無那可有可無的俸祿,孟娘子又有什麼底氣建起這偌大的滌惆清府?又有什麼能耐打理得面面俱到呢?官路雖窄仄,卻是财路亨通的必經之道啊!
孟娘子的滌惆清府雖不敢自誇在陰界排名第一,可的确是了不得的銷金窟。衣身漫步其中,直覺得色色樣樣都是說不出的奇巧精美,直看得眼花缭亂。
陰界無日月。無論什麼時候,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仿佛蓋着一層罩子。如此,陰界諸物的顔色就顯得沉郁陰暗。看久了,自然會心情不好,抑郁起來。未免有客人因抑郁而惹是生非,溫泉苑裡的色彩便特别濃烈,大紅大紫大綠。大片的濃墨重彩,映得整座山都五彩斑斓起來。
隻是,這樣奪人眼目的色彩,于衣身看來,卻僵硬而呆闆,幹巴巴的——這也難怪!陰界本就是死物彙集之處,哪裡有鮮活的東西呢?花草樹木,都是陰氣所化,更勿論其上的色彩,哪處不是塗塗抹抹刻意為之呢?
看多了這些死裡死氣的顔色,衣身隻覺着眼幹。
她揉着眼睛歎氣:“咱們别往林子裡鑽了,找個地方坐着歇會兒吧!”
飛鸢隻當她是累了,有些惋惜道:“本來我還想帶你去前面的大花圃裡逛一逛呢!那裡可漂亮了,有各種各樣的花,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在餓鬼道裡,隻有光秃秃的大地,花草樹木什麼的,壓根兒不存在!若有,也早就被餓鬼連根啃得絕種了。所以,她打生下來就沒見過除了大地土石之外的東西,自然将陰界裡這等假制出來的玩意兒視作稀罕。
衣身搖搖頭,表示不想去了——不用猜,她也能想象得出那大花圃裡是啥樣。
雖則審美不同,可溫泉苑裡,還是有許多有趣之處。就如此刻,一陣微風拂過,半空中便飄揚起如柳絮般的雪團。雪團飄到高處,噗噗炸開,細碎的銀屑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在花瓣上,落在草叢中,落在溪水裡,落在視野所及的每一個角落。
衣身歎道:“這是什麼?像是下雪,又不是下雪。”
飛鸢擠眉弄眼,“且等一等再看。”
落在各處的銀屑慢慢地、無聲地滾動,彙聚。片刻後,銀屑彙成了銀團,越滾越大。它們仿佛商量好似的,一團團都滾到看不見的樹後。
飛鸢沖衣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先她一步走在前面。衣身學着她蹑手蹑腳的樣子,尾随而去。轉過一株大樹,便見一隻拳頭大的銀團子正在吭哧吭哧爬樹。它爬得很吃力,仿佛每一根銀色的長毛都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一爬一哆嗦。
衣身的眼睛登時瞪得溜圓。
“活的?”她無聲地問飛鸢。
“引魂蟲。”飛鸢點點頭。
衣身心下一凜,趕緊退後兩步——一聽這名兒,就覺着這玩意兒不好惹。
“别怕。它又蠢又菜,不敢傷害咱們院子裡的。”飛鸢急忙安撫她。
衣身的視線跟随着那越爬越高的奇怪東西,見它越來越大——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銀團都在向它彙集。很快,拳頭大的引魂蟲便有尺寬了。最後,那引魂蟲爬到了樹頂,被密密的樹葉遮擋住,消失在衣身的視線裡。
“它在幹嘛?”衣身抻着脖頸擡頭張望。
“在休息。到了時間,就會再出來。”
見衣身不明所以,飛鸢解釋道:“引魂蟲這玩意兒沒旁的用處,就是用來縫縫補補的。你不曉得,有的亡魂入陰界時,可慘啦——缺胳膊少腿,四分五裂,都沒個人樣兒。這咋整?就用引魂蟲呗!這家夥身上的毛又細又長又結實,用來做縫補殘魂的線最合适不過了。看,這玩意兒就這點用途!”
她兩手一攤,不屑地啧啧道:“你不曉得孟娘子有多聰明!也不知她怎麼想的,竟與引魂蟲商量。在咱們園子裡,引魂蟲按時上工,喏——”她指着藏在樹上的那隻,“就如方才那樣,化作千萬銀屑,給客人瞧個有趣的景緻罷了。”
“是不是這樣的話,引魂蟲就可以不被拔毛了?”衣身腦筋一轉,就猜出來了。
“可不是!”飛鸢撫掌歎道:“其實,引魂蟲膽子極小,又警覺。甭看這小玩意兒天生一副蠢相兒,卻難捉得緊。一旦察覺到危險有所察覺,立馬炸毛,頃刻間便可分崩離析,化作無數銀毫,眨眼間就能逃之夭夭作。所以,在市面上,引魂蟲的價格高得能吓死鬼!還得多虧咱們孟娘子厲害,不知從哪裡尋得這些引魂蟲,又讓它們乖乖地聽話。”她湊過去附耳道:“你不曉得這些引魂蟲有多聽話?竟是一隻也不曾逃跑,按時準點地上工,從不偷懶拖沓。咱們院子裡許多客人都從未見過引魂蟲,不少都是慕名而來呢!”
衣身低頭思忖了片刻,暗猜想必是孟娘子許諾庇護這些引魂蟲,不會讓它們被拔了毛做縫線,護其安穩。
而代價,便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