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先前時候,蘇長生對衣身抱有警惕、猜疑,甚至已經想好了一旦發現她有任何不軌舉動就施以何種懲戒。而今,他的态度則轉向了另一個方向——老實說,如衣身這般身懷術法卻還肯規規矩矩的人,還真不多見!
扪心自問,就連他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如此。
無論是修真還是修仙,修出一定修為,便自然而然地修得神通。既有神通,便是先前再低調内斂的人,也會不一樣了。如身懷巨寶,縱表面上掩飾得住,仿佛并不以為意,實則在内心中,未嘗不自得。
有了神通,便有了無懼的膽氣,便可恃仗這膽氣做些凡人做不了的事。
于絕大多數正道修行者眼中,仗着神通行惡,譬如殺人奪掠、欺詐偷盜,固然不可接受;然,于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情,卻得過且過。
這似乎已經成為默認的潛規則。
蘇長生默默地想:若是我遭遇衣身此刻的困境,我當如何?一時間,他腦子中已經轉過了七八個念頭,卻沒有一個是如衣身這般,在一家小小茶舍裡,憑借着做茶點的手藝一分一毫老老實實地賺錢攢錢。
他不免困惑:究竟——衣身是個品性高潔之人?還是說,她是個傻瓜,不曾有可以仗着術法幹些啥的“覺悟”?
不不不——憑借着這段時間對衣身的暗中觀察,蘇長生可以摸着良心說,這個愛錢愛到骨子裡的姑娘與“品性高潔”絕對挨不上邊兒!當然,她更不是傻瓜——人家察言觀色的本事大着呢,伶俐得很!
有客人叫着要添茶。衣身一躍而起,屁颠屁颠地拎起熱水壺小跑過去,捎帶着又推銷了兩碟茶點。
路過蘇長生身邊,她得意洋洋地豎起兩根手指,左搖右晃地比劃着。蘇長生看懂了——衣身的意思時,她又可以從将将賣出的茶點中獲得兩角多錢的提成了。
忽然,一縷愧疚湧上他心頭。
蘇長生并不清楚衣身是如何從明珠島流落到這裡,又是如何陷入當下的困境。然,從這近一個月的接觸中,從衣身偶爾間流露出的隻言片語中,他多多少少能猜出一點。
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躲在暗處,聽到了有關神秘人被一箭射殺的議論。不久,明珠島防守沒那麼緊了,他借機離開。
蘇長生曉得,自己能順利離開,是借了那西陸小魔法師的光。隻可惜,小魔法師死了,他還來不及道一聲謝。
蘇長生素來不願欠債,而今,欠了小魔法師好大一筆人情債,這讓他心裡很不好受。
從來,蘇長生都當自己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因此,當他乍見青青茶舍裡一副店小二打扮的衣身時,在一點點歡喜之餘,更多的是不怎麼讓人愉快的猜測。
現如今,他發現自己先前的那些猜測都是多餘的,掩埋在心底的歡喜,又伴随着愧疚湧了上來。
——明珠島的人都說,神秘人被一箭射死了。衣身沒有死,卻也定然受了不輕的傷吧?她是怎麼逃出生天的?這一年半裡,她在哪裡養傷?是不是經曆了九死一生的劫難?而今,她如此艱難,是不是與當日之事有着莫大關聯?
心底的疑問如荇草般,在蘇長生心底飄來飄去,纏繞着,糾結着。
招呼了一圈客人後,衣身心滿意足地又坐回到蘇長生桌邊。
瞅着她眉飛色舞的樣兒,蘇長生不問也能猜出來——想必今日的提成不錯。
衣身掰着手指頭,認認真真地心算,時不時地小聲嘀咕一兩句。
“我捎帶你去東土大陸,可願意?”一抹淺淺的笑意自蘇長生眼底劃過,随即飛快地斂去。
衣身專注算賬,嘟囔道,“别吵我!”
蘇長生頓了頓,準備再重複一遍時,卻見衣身猛然擡起頭,後知後覺中又帶着不可置信,雙眼瞪得溜溜圓,“什麼?道長您剛才說什麼?我沒聽錯吧?您是說——”
“我幫你啊!”蘇長生終于忍不住了,唇角微翹。
笑意雖淺,卻如寒溪下流過的淺淺春水,如薄冰旁緩緩綻放的春花,刹時看呆了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