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自衣身落腳謝家,已經過去了四年。
平靜安定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雖則生活算不得富裕安逸,可三餐無憂、冷暖無慮,于衣身而言,已是盡夠了。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從來沒吃飽過。好在,也習慣了。
衣身隐約記得好久以前自己并不是這麼能吃,記憶中也曾有過飽腹的感覺。隻是,那感覺太缥缈,以至于她總懷疑那是臆想中的幻覺。往昔的記憶越來越淡薄,仿佛隔了上輩子似的,模模糊糊得隻剩下淺淺的影子。
有時候,她會在閑極無聊時翻出那襲黑色長袍,套在自己身上,轉來轉去,猜想着為何會有這樣的黑袍。
老實說,黑袍并不漂亮,款式肥大,沒有任何裝飾。衣身穿上黑袍,就如同套上面袋,被遮掩地嚴嚴實實,絲毫瞧不出小姑娘的苗條身形。左肩上的破洞已經被仔仔細細地補好了。衣身的手很巧,用同色的粗線在破口處縫補地很妙,仿佛暗夜中盛開的黑色雛菊。
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灰藍粗布的短衫長裙。她還有一套青灰色的衣衫,樣式類同。腳上是請同村的大媽幫忙縫的布鞋,不怎麼好看,卻結實耐穿。長裙及踝——單憑這一點,衣身就已勝過夢河兩岸許多人家的姑娘了。因為,裙子的長短,暗示着家境的好壞——裙子越短,意味着要幹更多的體力活,更暗示着舍不得花費布料。那些撈夢人家的姑娘,裙子隻有圍裙長,尚未過膝,裙下的長褲用綁腿緊束,方便她們撐船散網。。。。。。在幹不完的活計面前,手腳麻利永遠是最重要的。
不知怎地,這四年來,她的頭發幾乎沒長過,壓根兒梳不成發髻,隻能将過肩的短發在腦後高高束作馬尾樣,編個辮子,緊緊紮起來——除了發型,而今的衣身,裝束與夢國老百姓的姑娘并無不同。
有時候,她也會細細打量門後的掃帚,想象着這把漂亮的掃帚其實阖該出現在華美的宮殿中,有姿容秀美的宮娥掐着丹蔻玉指,輕輕握着烏亮的掃帚把,袅袅婷婷地款擺着腰肢,和着腮邊晶瑩的淚珠,漫不經心地掃着庭院裡紛紛飄落的火紅楓葉,抑或金黃色的銀杏葉。
——雖則她從未見識過真正的皇宮是怎樣的,可在她依稀的記憶裡,似乎在什麼書上有過這樣的描述,凄豔,唯美,很能打動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心。
阿遊二十了,早該說親了。所以,他最近很有些焦躁。
瓊玉已經好幾次暗示他了,他也完全明白瓊玉的意思。可是,他拿什麼來娶瓊玉呢?
去年年底,他才将将出師。趁着年底生意好,他點燈熬蠟地連幹了半個多月的活計,總算賺了一小筆錢。可轉眼過年,這筆錢就孝敬給了蔡師傅。
對此,他并無抱怨——師徒名分,有如父子。雖說他在蔡家木器行裡做了三年學徒不得分文,可到底學到了一身手藝。這賺的第一筆錢,阖該如此處置——不然,會被戳脊梁骨罵“沒良心”的。
翻過年後,他努力接活,認真做事。隻是太年輕,人家都不肯将打家具之類的大活兒交給他。單憑着修修補補之類的零散小活兒,他縱辛苦一年,也攢不下多少。
瓊玉說,最近總有媒婆去她家,意圖不言而喻。雖則媒婆說親時避過她,可從爹娘話裡是意思,她還是能猜出個大概的。
“不管是胡家少爺還是佟家小哥兒,我都不喜歡。阿遊,你該明白我的心。。。。。。”瓊玉生了一雙極美的杏眼,含着淚時,有如剔透無暇的水晶。
阿遊隻覺得整顆心都擰巴成一團了,“我我我。。。。。。我自是明白。。。。。。可是,你爹娘放出話來,聘禮少了一文都不會嫁女。我。。。。。。還沒攢夠。。。。。。”
“那你就舍得我嫁給别人嗎?”瓊玉哀聲切切,如尖錐般,一下一下狠狠戳在阿遊心上。
謝老頭也在為阿遊的親事發愁。
他就這麼一個嫡親孫子,自然希望他早日成家立業。可是,家裡的境況就是這樣,容不得阿遊好高骛遠啊!
那宋家姑娘是什麼人?家裡開棺材鋪的,家底厚得流油,能是小門小戶人家可以肖想的?
念及此,謝老頭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你說你這臭小子,幫宋家修補壞了的工具就修補呗,幹完活拿錢走人就是了,怎地竟還招惹上了宋家姑娘?那是你好招惹的?人家什麼身份,咱家又是什麼身份?
宋家掌櫃早早就放出話來——他那閨女生得花容玉貌,知書達理,送進宮裡做妃子都綽綽有餘。倘若沒有拿得出手的彩禮,早早死心罷了!
又到了月底,阿遊回到老屋探望爺爺。
面對爺爺的追問,阿遊期期艾艾。
瞅着孫子一臉的為難樣兒,謝老頭氣得直捶自個兒胸膛,“我到底做了什麼孽呀?竟養了個你這麼個不懂事兒的孽障!”
阿遊又急又慌,急忙分辯道:“瓊玉是個好姑娘,隻是,她也做不得主。。。。。。”
“她既做不得主,那就阖該好生聽爹娘的話,安安分分地嫁人便是。怎又勾得你神魂颠倒,坐立不安?!”現如今,謝老頭一聽“瓊玉”倆字都頭大。
“不是瓊玉的錯!”阿遊急了,大聲嚷道,“是我。。。。。。”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身份,窮小子一個,招惹人家做甚?你娶得起嗎?你養得起嗎?你看看咱家的房,攏共就這麼點兒,隻怕還沒宋家的後院大!你說,人家嫁你,圖啥?”謝老頭苦口婆心,深覺着唾沫星子都快耗幹了。
“若瓊玉是嫌貧愛富之人,她一開始就不會理我。她不是那樣的人!”阿遊竭力為心愛的姑娘辯解。
“就算她不是,可她爹娘是!怎麼,你還敢一文彩禮都不花就把宋瓊玉娶回來?”謝老頭氣得揮起了拐杖,真心想要将生了個棒槌腦瓜的孫子狠狠敲一頓,“我告知你,隻要我還活着,就不許你幹這沒臉沒皮的事兒!”
不花彩禮,意味着私奔。無媒苟合——謝老頭想想就覺着五雷轟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