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凇篩出了點點的光線,落在謝雲舟的身上,他半靠着塵見月,身上裹着件廣袖的袍子,松垮露出前襟和手臂。
已經是動蕩過去的三天後。
黑鳥被娆玉養的胖嘟嘟的,娆玉一邊捏它翅尖,一邊講:“山主死了。解九那個家夥自己的身子本來就跟破布一樣,被風一扯就散,元神估計也跟着山主一并隕落了,一對苦命鴛鴦。”
說罷,娆玉有些玩味地看着謝雲舟,他的面色很白,露出的手臂上新傷舊傷交疊在一起,在白皙的皮膚上像是日出的紅霞。
謝雲舟劈砍向雲山那一劍拼了命,他落下來時,靈脈爆裂,奄奄一息。娆玉還以為他沒救了。
可滄浪峰的塵見月,死死抱着謝雲舟,旁人碰也不給碰一下,跟母雞護崽似的,沒想到輸了三天靈力,還真給活了。
至于塵見月,易容在謝雲舟昏厥之後就消失了。
當時娆玉盯他盯了許久,才與他道:“劍尊,謝雲舟就是少年心性,如果他對劍尊……做了些不好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
塵見月無言打量着娆玉,這位長老雖是白發,但是卻是塵見月見過最年輕的,能夠到結道的,都是些老古董了,她實在算不了什麼,娆玉被他盯的發毛,搓了搓手,心中惴惴不安。
謝雲舟還暈着呢,塵見月要是追究起來,那可怎麼辦?
塵見月聲如冷泉:“他手巧,刻的桃花也好看。”
被黥面,還誇人手巧?
娆玉驚奇地盯着塵見月,見他小心翼翼撩過謝雲舟的鬓發,有些了悟,道:“怪我多嘴了,我一直将他當作我親孫子看的。”
說完後,娆玉感覺到,劍尊如錐般的目光移開了。
畢竟謝雲舟實在讨人喜歡。
娆玉對這兩人的關系實在好奇,但是又不知該不該多嘴去問,咳了聲,道:“你當真不厚道。”
她說的是符叙,前頭謝雲舟溫聲軟語求他,結果到最後,直接把人給踹雲山底下了。
“你搖不馴鈴的時候,不就是這個心思嗎?”謝雲舟道,“山主把符叙鎮在雲山底下,存的大約也是拿他代替白骨隼的心思吧?”
“當時大可以換我動手。”娆玉道。
尖刀在謝雲舟手裡頭轉了個圈兒,然後被“铿”一聲放在了桌上,謝雲舟吹幹淨手上的灰,他用雲山底下白骨隼的骨頭,照着娆玉肩膀上的黑隼重新刻了一隻鳥。
松開手,骨鳥撲扇着翅膀,和黑隼碰頭打了個招呼。
謝雲舟道:“符叙和我說過,他隻聽命于你二十年,算算日子應該也差不多了,娆玉,你沒必要為了我铤而走險。”
“說你心善吧——”娆玉哂笑,“之前拔了雲霜劍骨的那個宋青眠,他到現在也不願意治傷,想再見你一眼。”
謝雲舟當作沒有聽見。
“我把白霜帶出來的那一箱明月石給收來打碎了,這東西太邪性。觀祛查清了白霜說的‘一整面牆都是明月石’的地方,那些東西在青傀道心破碎時被轉移到了雲讓的地方,也一并毀了。”
謝雲舟掀眼回應了一聲,道,“你和我講做什麼?和管事的講。”
管事的,哪裡有一劍把螭龍壓到雲山底下的謝雲舟威風?現在雲山有一半弟子都打探他呢。娆玉心道。明明心如鐵石,說雲山生死與他無關了,偏到最後又一個人暴虎馮河般力挽狂瀾,說到底還是當初青城那個嘴硬心軟的青年。
也難怪自己在雲階還不知底細,就看着他無比的喜歡,要和樓觀序搶。娆玉道:“那你好好養着吧,午後我叫樓觀序過來給你看看傷,過去芥蒂先放下,他的醫術是雲山最好的。”
娆玉走時說“午後”,謝雲舟才後知後覺往外頭看,清晨雲蒸霞蔚。
他微微一動,身周所有的骨頭都喀拉喀拉地響一遍,謝雲舟梳理着靈脈,慢慢調整自己的身體狀态,一隻手突然覆在了他的手腕。
“不要藏着了。”塵見月道。
他維持着這個姿勢,抱了謝雲舟三天三夜,晝夜無寐,聲調裡帶着些疲憊。道:“留着吧。又不難看。”
修長的指節輕輕觸了下謝雲舟手臂上那些或深或淺,或已平坦,或還微凸的疤痕。
有些是白玉台上留下的,有些是在無望淵傷的。謝雲舟可以讓皮肉完全長好,但是他不大願意,他覺得總得靠什麼東西才能讓自己記住這些過往,就留了十幾道在胸腹,腰窩,手臂處,隻有平時露出來會掩飾。
他翻手抓着塵見月的手,笑問:“怎麼?你喜歡這樣的?”
塵見月聽他輕佻的語氣,手中力道忽而加重了,道:“不喜歡!”
也不是不喜歡,隻是每每看到就會……難言的揪心。
他自後環住謝雲舟,埋首在他的頸窩,想說什麼,又止住了,隻餘下嘴唇擦過謝雲舟的皮膚。
他不想謝雲舟再這麼浪蕩随意地和旁人講話。
誰管你喜不喜歡。
謝雲舟想講,卻突然想起刑訊堂月下塵見月哭着看他的時候,鬼使神差把話吞回去,拂開他的手,起身挪到另一塊地方,道:“跑一邊去,别摟着人。”
塵見月不松手,他道:“謝雲舟,你得知道,那個時候沒有人護得住你。”
娆玉不行,觀祛不行,沒了道心的他更不行,如果娆玉沒有搖動不馴鈴,謝雲舟隻有被雲山壓死的命!
他像是要把人揉進自己的骨血裡,聲調微顫:“你都說‘先我者,後蒼生’了,你都說道侶了,謝雲舟,謝春池,你不知道有人盼你安然無事,全須全尾嗎?!”
他把謝雲舟從雲山的罡風中拉出來時,他多怕——
多怕他從無望淵救回來的桃花又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