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那刻,無望淵一片烏漆的天映入眼簾。
不像是雲,像是暴雨來臨前的海湖,視物也不清。
無望淵的黑霧可以腐蝕大乘期修士的軀幹,鑽入元神之中,産生無數心魔,十二城沒有人敢進,除了雲山的滄浪劍尊,全須全尾進出過一次。
謝雲舟在墜崖之前,也以為自己會必死無疑了。
他擡起剩下的那一隻手臂,上邊的皮肉已經被腐蝕成條,混合着地上說不出名字的,早早枯萎了的靈草草屑。
他左半邊的靈脈是完好無缺的,靈力運行正常,隻是到了右手臂的時候,靈力無處可去,從斷臂之中,星星點點溢散出去。
在他底下還躺着一個人,半摟着謝雲舟的腰,阙青劍也沒有丢,不知道什麼時候插進了後人的肋骨中,乖乖地立在那兒。
他搖搖晃晃蹲下身子,朝地上生死未蔔的人笑着道:“雲山……塵見月。”
他記得與塵見月沒有什麼過節吧?倘如塵見月不多管閑事,謝雲舟化作厲鬼索命,也沒有他的份。
“可惜你偏要多管閑事……”謝雲舟眸光沉沉。
雲山欠他的,就讓這位劍尊來還吧。
他拔出阙青劍,重新朝塵見月的心口猛刺去。
劍尖方才戳破心口一寸,躺在地上的人睜開了眼睛。
他伸手握住阙青劍缭繞青色流光的劍身,咳出一口血,道:“别殺我,我有話同你講,别殺我。”
謝雲舟停下了左手動作,和塵見月對視。
若不是滄浪劍尊不喜說話,常拒人于千裡之外,“十二城第一美人”的名号,不知道該花落誰家。
不同于謝雲舟雌雄莫辨的美,塵見月薄唇高鼻,輪廓深邃,饒是此刻長發散亂,身上沾血,也像是晶瑩通透的玉沁了紅色。
“往前走,約莫二百丈,那兒有東西,可以治你的傷。”
塵見月啞聲道。
謝雲舟将信将疑,信的是塵見月曾經來過無望淵,他自然認得路,不信的是他竟然真會有這麼的好心,不就地處決自己這一位雲山逆徒,還要将求生之道告訴他。
孰料躺在谷底的塵見月,把阙青劍往右心撥動三寸,一扯劍身,阙青劍直接貫穿了他的胸口。血流如注。
“現在信我,求求你,信我。”
塵見月的掌心帶血,攥着謝雲舟握劍的手,道:“我的命在這兒,我陪你去。”
謝雲舟定定望了他片刻,也沒有力氣再去問他居心何在,用靈力化出了一條鎖鍊,拽着塵見月起身,朝他指着的方向去。
二百丈的路,謝雲舟走的極其艱難。
——斷了一隻手臂,他竟和尋常凡人一樣控制不好平衡了。
他怕靈力通過斷了的右臂揮散,不敢禦劍而行,又提防着塵見月,始終沒有使用傳送陣法。
在跌倒那一刻,有一雙手接住了他。
阙青劍還插在塵見月身上,謝雲舟手裡拉着鎖鍊。
隻要塵見月有異心,謝雲舟不一定活,但鎖鍊會立馬絞斷塵見月的脖頸。
一雙手突兀地攔在了他的腰上,謝雲舟感覺到他被打橫抱起,朝着前邊走去。
無望淵底下沒有活物,崖底窣窣山風中,隻有兩個人身上,靈力化就的鐵鍊碰撞回響。
塵見月抱着謝雲舟,一步步走着自己幾十年前記好的路。
*
再睜眼,謝雲舟第一眼看到的還是塵見月。他面色蒼白,宛如一尊冰雕,他胸上血似乎已經凝幹了,但阙青劍還插着。
這兒是難得的風清月明的地方。
在黑霧中,竟然還有人用靈力,構築了一個小小的洞府。
白牆青瓦,半開的窗外種了芭蕉和梧桐樹,廊下有風鈴聒噪搖晃,還有幾株玉蘭花開的有氣無力。
謝雲舟對于靈力的流動極其敏感,他迅速找到了構築這一方洞天的靈力來源。
就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那是一顆道心。
四海八荒,還是凡人居多,若是凡心開竅,偶然悟道,那就有機會由駐紮在凡間十二城的修真世家引薦,或是靠着自己拜入雲山,開始修行,此刻成為“點通”。
也有些凡人,雖有此天賦,卻一輩子沒有修仙機會,因此“點通”之境,和凡人實在相差無幾,不過是對一花一草一木有着更敏銳的感知罷了。
對于他們,再往上的化羽,大乘,結道都是天書。
謝雲舟如今,便是大乘境界,尚未曾凝造出自己的“道”。
如果是結道,不是一方大能,也能在十二城傳出名聲,怎麼會把自己的道心丢在無望淵?
謝雲舟伸手,輕輕撫過白光。
這顆道心靈力已經衰弱了,僅剩下的作用是在無望淵維持着這一方天地。
凡是到結道境界的修士,多半或是可以劈山裂海,或是生死人肉白骨,在萬物衍化的天道之下,再自成一道。
丹修有丹道,劍修有劍道。
就連合歡派已經仙逝了的宗主,也有自己的合歡道,不過他是被自己的道給反噬的,他主張及時行樂,享樂合歡,于是精盡人亡。
謝雲舟手裡的,是劍修之中,極其容易反噬的無情道心。
自古以來,結此道者事半功倍,但一旦破了道心,就是萬劫不複。
他在此刻,卻有一個及其大膽的想法。
道心可不可以奪過來呢?
他已經到了大乘,而眼前的,恰巧是先前一位大能,棄置在無望淵的道。
謝雲舟試探性的伸手,想抓來這一份白光,孰料對方似有靈性,繞過了他的左手,直接從自己右臂穿進。
一瞬間,靈力如同排山倒海,迅速湧來,謝雲舟身體往前一栽,打翻了案幾。書案上,除了那一顆道心,還有些别的詞章字句,其中筆畫淩亂,謝雲舟沒來得及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