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馀涼拿着一把笤帚掃地,他已經掃了好一大陣。這會直起身子,一手扶着笤帚,另一隻手彎到後面錘了錘酸痛的腰。
他一大早先是被叫去大廳中擡桌子,再是将送到晁府大門的東西搬進府中特定的地方,這之後則是被叫來打掃這處院落。
從早上到現在,除了草草吃了口飯喝幾回水,雨馀涼幾乎就沒歇過。
他想,難道之後的日子一直都是這樣?
他可不是真來當勞力的啊!
這樣的話,還怎麼展開調查?
難道隻有晚上睡覺的時間才能由他自己做主?他要做什麼,得等到晚上大部分人都睡覺的時候?
雨馀涼用笤帚一下下掃着跟前的一塊地,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再掃下去,眼前的這塊石闆怕是要被他掃出一道道笤帚印了。
便在這時,淮全的聲音在雨馀涼身後響起,雨馀涼正想事情想得入神,淮全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得他一震,雨馀涼回頭,隻見淮全快步走過來,道:“馀涼,院子掃幹淨了嗎?這裡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去做。”
雨馀涼雙手握着笤帚,聽淮全道:“你按照清單上寫的去府外買這些東西。”他說着便交給雨馀涼一張單子。
雨馀涼一邊道:“就我一個人?”一邊接過單子,淮全點頭道:“嗯,辛苦啦。”雨馀涼見單子上面寫着不同店鋪的名字,每家店鋪的名字後都跟着需要在那家店買進的物件名稱和數量。
雖然不算少,但都是些小物件,一個人也可以拿得動,怪不得單單讓他去。
淮全對雨馀涼笑笑,同時又有些擔心,道:“你對鄜城熟悉麼?要不是現在人手實在不夠……”
淮全不知道的是,雨馀涼正巴不得有出府的機會,他将單子捏在手中,對淮全笑道:“不就是出府買東西嗎?交給我就是。”他将笤帚靠在一邊,“我馬上就去!”
出了晁府,雨馀涼心中竊喜,派給他出府的活,還隻讓他一個人去,簡直是天賜良機。如此一來,他便可以先去柳宅原址看看,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到一點用得上的線索。
他一開始尚打算循着記憶找到柳宅,可十幾年過去,城市布局變化大,加上他在鄜城生活時年齡很小,如今走着走着倒還有些迷失了方向。況且他不知道那座曾發生過滅門慘禍的老房子如今是不是被拆了,甚或在原址新修了别的建築,如此一來,找到确切位置的難度更大。
該怎麼辦呢?雨馀涼也不想輕易向别人打聽,因為這樣容易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他正煩惱思索時,一擡頭忽看見旁邊牆頭鑽出一叢黃桷蘭的枝葉。
牆頭上的瓦當有些年歲了,因為爬上了青苔,所以是墨綠淺綠和土灰色的斑斑駁駁,與黃桷蘭富有生命力的綠葉兩相映照,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
而雨馀涼心中如受重擊。
他記得,小時候家門邊種了一棵黃桷蘭樹,而站在院子外面,能看見這開香花的樹的葉子如窺探般冒出的尖。
他也記得牆上的瓦當,而兒時的他從未想過好好看清楚瓦當上的圖案。如今再看時,上面的圖案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不知是當初就已風化剝蝕成這樣,還是柳家家破人亡後才成這幅樣子。
他再一次好好看了看自己所站的地方。循着遙遠的記憶,不知不覺間便走到了這處僻靜的小巷,終于看到了曾經的家的痕迹。
他意識到,自己面前便是柳宅原先的大門,不過如今被封死,取而代之的是一堵白牆。
怪不得他一開始沒認出來,這堵牆就那樣豎在雨馀涼面前,使他突然莫名聯想到了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
九歌的雲中君。
那個人的面具也是這樣空無一物的白,這種此路不通的詭異感與眼前的白牆給人的感覺竟出奇地一緻。
雨馀涼四處張望一番,幸好這處偏僻,并無人經過。他腳下使力,運使輕功從牆頭翻了過去。
剛落地時,腳下踩到什麼弧形的硬東西,硌得他腳心一痛,且差點沒站穩。之後定睛一看,才看清是一塊瓦片。
雨馀涼環視周圍,發現并不單單是他方才所站的地方不适合落腳,整個院落,幾乎就沒有能夠讓人落腳之處。
院中破敗荒蕪不堪,到處是打碎的磚瓦、撕扯開來的破布,以及見縫插針鑽出來的野草。
雨馀涼站在原地,半個身子在一片草中,竟一時忘了動作。
周圍靜極,靜極了。雨馀涼甚至覺得他能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他終于想起來行走,于是在草中穿行特有的窸窣聲随之響起,他腳下是肆意生長的野草,還散着破碎的舊物,所以走起來歪歪斜斜,深一腳淺一腳。
他穿過鋪了厚厚一層灰塵的房屋,時間對雨馀涼來說不算充裕,他最優先要做的應該是在屋中好好搜查,尋找當年遺留的對他有用處的蛛絲馬迹,但無形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催他不斷前進,讓他先在宅中各處查看一番。
于是雨馀涼彎腰從傾倒的房梁下穿過,來到了後院。
他擡起頭,繼續往前走,繞過一棵香樟樹後,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
雨馀涼也不像之前在谷州刀派時那般呆呆的,他反應迅速,一下就閃回了旁邊的香樟樹後。
居然有人——
居然有人!
這香樟樹的樹幹跟雨馀涼小時候比粗了不少,那時候和哥哥玩捉迷藏,他常常躲在這棵樹後。
雨馀涼的心砰砰而跳,他的背貼在香樟樹幹上,過了良久,樹後都沒有一點動靜,雨馀涼胸口小幅度急促地起伏了幾下,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慢慢、慢慢地将頭探出樹幹,看向後院中的人影。
跟剛才一樣,一席寶藍色就那樣直截了當地撞入雨馀涼眼中。
那人背對雨馀涼站着。
隻見她外罩蓮花紋藍绫大袖衫,袖擺、衣衫下擺皆十分寬大。她腦後兩邊各斜插一枝金钗,一根玉簪。金钗钗頭是銀杏葉的樣式,像扇子一般展開,玉簪上則刻着暗紋。
她的身材不高,或者可以直接說是嬌小,但她的頭發很長,就是像現在這樣盤起,也到了将将要拖地的地步。雨馀涼本來以為江邊之戰前的姬花青頭發已經算夠長了。
他沒想到這裡除了他還有别人。
更别說這個人,竟還是個女子。
看她衣衫、首飾皆精巧,想來非富即貴。
什麼富貴人家的女子會隻身來到曾經遭受過滅門之禍的棄宅裡來?
嬌貴的女子,荒棄的院落。
哪裡都很違和。
雨馀涼躲在樹後偷看了很久,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她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身後有人。
從雨馀涼看見這女子到現在,她都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那女子面對的是柳宅後院的小門,她似乎一直看着刷了朱漆的門,可那裡明明什麼都沒有。
不知不覺間,日頭已經斜照到門上,于是後門上原本灰褪的朱色便成了鮮亮晃眼的金紅,門檐上的枯藤糾纏着垂到門前,于是形成了一幅頹敗又妖冶的畫。
就在雨馀涼快要将這女子當做這幅畫中的一部分時,她動了。
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