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說,她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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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炫目的藍色,沙沙的風聲越過人來人往的街道,斑駁的日光從層層疊疊的枝葉間隙裡滲落下來,落在皮膚上暖融融的。
厚重的門簾垂在店鋪門口,人群嗡嗡的交談聲被隔離在了外面。
斜墜着落入店鋪門口的日光被裁成窄窄的一條光帶,那一小撮翹起來的頭發好巧不巧落入了光帶的範圍裡。
細細軟軟的頭發泡在日光裡,白得發亮,時不時還要晃兩下。
“奶牛一共就那麼多種,人類為什麼要把牛奶分成那麼多種類?”狐
狸盯着印滿油墨的包裝盒子,時不時動兩下紅色的眼珠子。
“本質上沒有太多不同,隻是商家需要用新穎的産品來吸引顧客。”趴在她腦袋上的紅狐狸打了個哈欠,紅豔豔的九條尾巴晃了兩下,“第一印象很重要。”
“既然沒有什麼不同,随便挑一種就好了。”九喇嘛砸吧砸吧嘴兒,托着腮,耷拉着眼皮子,“所以,你到底在顧慮什麼?”
“我在想,今天是喝酸奶,還是喝甜牛奶,還是喝純牛奶。”
“……”
人類就是事多。
這個世界上專職産奶的奶牛就那麼幾種,如果是按照不同種類的奶牛分門别類也就算了,可是同一種奶牛産出的牛奶活活被分成了好幾種,導緻市面上的牛奶牌子和奶制品一年比一年多,單單是狐狸知道的種類就有十幾種,比狐狸上千年來知道的奶牛品種還多。
“斑又不短你吃的。”紅狐狸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稍微思考了一會兒,伸出了兩條毛茸茸的尾巴,把貨架上的牛奶全部圈了下來,“全都要。”
幾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動作靈巧地把好幾個紙盒子圈起來,托到了她的面前。
“你說得對。”宇智波神奈表示認同,“小孩子才做選擇,大人當然是全都要。”
從生産日期到産出地,宇智波神奈把這些方方正正的紙盒子挨個看了一遍,最後挑出了一盒純牛奶放回貨架上。
“這個世界上居然會出現純牛奶這種反人類的東西。”宇智波神奈表情嚴肅得要命,語氣一本正經。
不甜的牛奶死都不喝。
九喇嘛:“……”
牛奶本來就不是甜的,反人類的不是純牛奶,是你們些不吃甜就沒法活的雞掰貓。
門口的店鋪老闆旁聽了一個人和一隻狐狸關于産奶的奶牛和五花八門的奶制品和奶制品牌子的讨論老半天,自己都覺得懷疑人生,五花八門的紙盒子被放到桌面上的時候,老闆動作迅速地把商品打包好,請神送佛一樣把這一人一狐狸送出了店鋪大門。
手裡的袋子沉甸甸的,鼓鼓的紙盒子一個一個擠在一起,宇智波神奈低頭看了一眼,從袋子裡摸出了一盒草莓味的牛奶,撕開包裝口之後,咕咚咕咚開始就往下灌。
給自己灌完半瓶牛奶的人惬意地眯起了雙眼,趴在她腦袋上的紅狐狸歪了歪腦袋,宇智波神奈又在紙袋子裡摸索了兩下,摸出了一根吸管戳進牛奶盒裡。
“要試試嗎?”宇智波神奈把拿在手裡牛奶盒子舉了舉。
吸管搖搖晃晃地湊到面前,紅狐狸頓了頓,張嘴叼住了吸管。
甜膩的味道對不需要進食的尾獸來說是不常見的味道,更何況是人類發明制作出來的奶制品。
九喇嘛見過草莓,成熟的草莓是剔透的紅色,被簇擁在層層疊疊的草莓葉子裡,小巧又可愛,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嘴裡炸開。
牛奶的味道裹着草莓的味道,這樣的味道并不讨厭。
狐狸紅豔的尾巴尖不自覺地晃了一下,舌尖掃過沾了牛奶漬的嘴唇,紅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太甜了。”
甜到有些膩味。
宇智波神奈低頭,發現紙盒子已經見了底,銀白色的錫紙倒映出天空的蔚藍色,盛着閃閃的日光。
今天的天空格外的藍,蓬松柔軟的雲朵一朵一朵别在大氣上,像是一顆顆小巧的棉花糖,穿過街道的風拂開店鋪前的一串串風鈴,清脆悅耳的鈴音馬上玲玲當當響了一大片。
甘栗甘店鋪門前擺着一張長凳,被撐開的遮陽傘像是一個巨大的蘑菇。
也許是今天的風太過溫柔,又或者是落在身上的日光太過溫暖,趴在她腦袋上的紅狐狸逐漸打起了盹兒,九條垂下來的尾巴晃來晃去,人群裡傳來嗡嗡作響的交談聲,像是一點點退下去的潮音。
意識悠悠轉醒的時候,滿目璀璨炫麗的霞光差點讓他睜不開眼睛,映在路面的影子被拉得斜長,浩浩蕩蕩的赤潮席卷了整個天幕,松軟的雲朵被燙染出一圈燦金色的輪廓。
憑欄的門嘎吱一聲被推開,傍晚微涼的風拂過洗漱的枝葉,狐狸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長大嘴巴露出尖尖的牙齒和薄薄的舌頭,半眯的眼睛看到了從樹桠上冒出頭來的綠芽。
玄關的槅門被拉開又合上,紅狐狸動作靈巧地跳下地面,九條尾巴悠閑地繞了兩下。
正對庭院的和室的障子門敞開,入眼就是盤踞在地平線上的山體漆黑無光,庭院裡影影綽綽,漆黑的枝桠微微顫動。
空氣裡隐約浮動着狐狸的呼噜聲,稀疏的枝桠抖下窸窸窣窣的聲響。
宇智波神奈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小心地繞過地面上攤開的卷軸,慢慢地蹲下身來。
宇智波斑好像在做夢。
夢不是好夢,表情也算不上是什麼好表情,眉頭直接擰成了疙瘩,像是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繩結,繩索一圈一圈地繞緊,勒緊人的頸脖,掐住人的呼吸,拽着人往深不見底的黑暗裡沉沒。
宇智波神奈扶着膝蓋在他面前蹲下身來。
“伯父。”
痛苦的夢境在眼前破碎,像是被石子擊碎的鏡面,發出清脆的一聲‘哐響’,現實與虛妄被分開,意識在混沌中悠悠轉醒,濃豔的晚霞裹着柔軟的臉龐出現在清醒和混沌的分界裡。
蹲在她面前的孩子雙手放在膝蓋上,綢緞似的頭發貼着臉頰垂下來,懸在空中的發尾搖搖晃晃。
“你做噩夢了嗎?”
小姑娘歪了歪腦袋,姿态柔軟得像是一隻帶着好奇心打量人類的小貓。
單薄的衣衫被溢出的汗液浸濕,被汗水濡濕的碎發黏在鬓角,噩夢的餘威顯然比想象中的要大,眼中的情緒甚至沒來得及收回去。
悲怆的、苦痛的、滄桑的……這些東西糾纏在一起,糅雜出來的東西無端端的讓人心中發冷。
細長的眼睫微不可見地顫動了一下,大片大片金紅色的夕陽漫上地闆,連同那頭銀白色的長發也被挑染上一層昳麗的金紅色。
被噩夢魇住的意識清醒,宇智波斑借着還沒垂落下去的白晝,發愣似的看了她好一會兒。
時間在他這兒仿佛過去了數個世紀,又仿佛隻是過去了一個瞬間,宇智波斑動了動嘴唇,聲音沙啞地念出眼前孩子的名字。
“奈奈。”
“你出了很多汗。”沒有等他開口,柔軟的手貼上了宇智波斑的額頭,面前的人又開口,“做了不得了的噩夢呢。”
“把噩夢說出來的話,說不定就沒那麼難受了哦。”
紅色的日輪刹那間沉入地平線,短暫的寂靜過去之後,被凝滞的夜蟲的嘶鳴聲鋪天蓋地地湧上天空。
瘋狂起搏的心髒慢慢地平靜下來,青年下意識地壓下了眼睑,遮住了眼底殘漏的情緒。
宇智波神奈托着腮,擡了擡眉梢,宇智波一族就像屬刺猬的一樣,近乎是本能地将自己脆弱的部分藏起來,脆弱的情緒,脆弱的反應,脆弱的本能,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張牙舞爪地豎起尖刺。
宇智波斑更是刺猬中的刺猬。
可惜任何的刺猬到了她這裡,那渾身的刺跟沒有沒什麼區别,無論外表多麼堅不可摧,「靈視」都會把人最真實的想法和姿态映入腦海。
宇智波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後慢吞吞地開口,“不記得了。”
支離破碎的片段和畫面在腦海中劃過,情節并不連貫,無法拼湊成完整的故事。
清醒過後,夢境裡的人和事情仿佛被籠罩上了一層濃重的霧氣,清醒的記憶裡殘留下來的隻有淡淡的輪廓,遺留下來的痛苦和悲涼卻是如此清晰,清晰到仿佛是有一把無形的锉刀挫刮骨髓和心髒,強烈的痛苦幾乎要扯碎身體裡的髒器,碾碎每一塊骨頭。
“但是……”宇智波斑張了張嘴,看着眼前小小軟軟的孩子,聲音沙啞,“夢裡沒有你。”
行動不受控制,思維偏離正軌,哪兒都找不到你。
古老的山林裡吹來沁涼的夜風,古老的櫻木朝天伸展尖銳的枝桠,落在地面的影子顯得詭谲而妖異。
被籠罩在黑夜裡的庭院微微一晃,溫暖的燈火從門框裡滾了出來,在無形的黑暗中籠罩出一片明亮柔軟的空間來。
宇智波神奈放下了手,表情認真地看着她的伯父,語氣嚴肅得要命,“下次記得把我帶上。”
她保證創死讓她伯父做噩夢的刁民。
青年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募地想起宇智波神奈給他講過的一種異獸。
“你是食夢貘麼?”宇智波斑無奈地看着他的女兒。
據說這種異獸會吃掉人的噩夢。
“好主意,我進去吃了他們。”宇智波神奈目光犀利,還不忘磨了磨牙齒。
“……”
話題越來越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宇智波斑捏了捏眉心,伸出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不要亂吃奇怪的東西。”
小時候的宇智波神奈食譜很奇怪,正常人吃的食物她也吃,正常人不吃的食物她也吃。
蜈蚣、老鼠、壁虎……無論有毒的還是沒毒的,除掉不能吃的内髒和毒囊之後,她都會往嘴裡塞,天知道他頭一次看到宇智波神奈把掐掉了頭的蜈蚣往嘴裡送的時候心情有多驚悚,導緻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把目光從宇智波神奈身上移開,生怕小姑娘吃了什麼奇怪的東西鬧肚子。
孩提時代的人大腦沒有發育完善,做出的行動說是動物的本能也不奇怪。日後了解到了某些事情後,宇智波斑意識到這些事情背後的原因并不是僅僅這樣。
這的确是一種本能,是在過去一千年無數個歲月裡養成的本能,一千年前的那個女人把她丢在廢棄的别院裡,無人看養一個尚且還在襁褓裡的孩子,除去荒草和枯木,隻有滿地的蟲豸和老鼠,她能吃的東西也隻有雜草和那些活物,再後來同麻倉葉王分别的那一千年裡,不正常的東西甚至也吃過不少,甚至是妖怪和咒靈。
和他生活在一起那八年的時間雖然沒有記憶,但是本能地将那些東西歸類為可以吃的東西。
這些東西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的确可以吃,但并不能被歸類為正常食物,人在大多數時候都無法克服從心底湧出來的惡心,正常情況下無論如何都不會吃這些東西,雖然在沒有退路的情況下,為了活命隻能選擇硬着頭皮吃。
宇智波斑在很長時間裡以為自己已經把她的胃從奇奇怪怪的食譜裡糾正出來,後面便順理成章地忽略了很多事情,以至于在前兩年被千手扉間委托擔任中忍考試的監考老師,進入死亡森林之後,發出求救信号的下忍第一時間看到的不是排除一切萬難來拯救他們于水火的可靠監考老師,而是在把蜈蚣和毒蛇架在烤架上烤的鬼畜。
後續據随行的忍者的報告,死亡森林裡的毒蟲和野獸現在看到她就跑,唯恐被抓了當做午飯,被她帶回來的下忍自動自覺地離她三米遠,唯恐自己被當成儲備糧。
宇智波神奈踮起腳尖,手心再一次貼上了她伯父的額頭,沒有了适才的冰涼,上面還殘留着汗漬,卻是溫的。
“你吃飯了嗎?”宇智波神奈問。
宇智波斑頓了頓,“沒有。”
“那我去做飯。”宇智波神奈說,末了又補了一句,“我買了豆皮壽司回來,不會吃蜈蚣和毒蛇的。”
“……”
晚飯結束後,吃飽喝足的宇智波神奈仰躺在榻榻米上,活似一隻把肚皮攤開等人來撸的貓咪,神情惬意地眯起了眼睛,白白軟軟的腳丫子時不時晃兩下。
“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宇智波斑的聲音傳來。
“不知道。”宇智波神奈晃了晃腳尖。
宇智波斑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回去打算做什麼?”
“不知道。”
癱在地上的貓咪摸了摸吃飽的肚子,猛地扭過頭去,那雙眼睛看不到,無形的目光卻猝不及防和宇智波斑碰上。
明知道繃帶下是沒有眼珠的眼眶,自然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宇智波斑還是下意識将頭扭到了一邊去。
“你的表述有問題,我得糾正一下。”宇智波神奈翻了個身,蹭蹭蹭從地上爬了起來。
宇智波斑看着她指了指天花闆,又指了指榻榻米,“這裡才是家。”
“那邊沒有我的家。”宇智波神奈表情認真。
“麻倉葉王……”宇智波斑下意識地開口。
“葉王和我的家在一千年前就已經被推平了。”宇智波神奈說。
過去,她的家不是五條,也不是禅院,是麻倉葉王和她,還有股宗的家。
麻倉葉王在平安京的府邸,早就在公元1005年,麻倉家舉族讨伐堕魔的大陰陽師後荒廢了,時間侵蝕房屋的門窗,蟲蟻啃咬梁木,風雨腐蝕掉屋頂和柱子。
“我曾經回去過。”
看到的卻是滿地的雜草和坍塌的房頂,蜘蛛角落裡結滿了雪白的蛛絲,老鼠和蛇在角落裡安家,塌下來的橫木搭成一個巨大的三腳架,野草在底下肆意地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