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實進病房時,人已經醒了。
兩人都有些拘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女人見陳東實來了,忙坐起身,忘了身上還插着管子,陳東實趕忙上前搭了把手。
“哪裡人?”
異鄉的中國人真的很奇怪,見面寒暄時很少說你好,而是習慣先問哪兒人。籍貫和家鄉代表一個人的根兒,國人是講究落葉歸根的。
女人垂下頭去,捋了捋鬓邊亂發,另一隻手撫上小腹:“打長春來的,祖籍在雲南。”
看着那隻蓋住肚子的手,陳東實心有戚戚。
“長春......我也是東北的。”
“我知道。”女人抿嘴一笑,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惬意,“剛聽你在外頭和警察說話,我聽出來了,咱倆老鄉。”
“孩子爸呢?”
陳東實見她有些不受冷,起身去關窗。
“不怕你笑,我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爸是誰.......”女人臉上剛暈出的笑又淡卻了,“知道了也沒用,做咱這行當的,遇到的男的有幾個不是畜生?”
陳東實下意識一凝,女人很快意識到了什麼,忙改口,“我不是說您......您......您是例外。”
“我叫徐麗。”女人拉過蓋在床腳的皮夾克,從夾層裡拿出幾張鈔票,“謝謝你幫我撿回條命,這錢,當給你車子的清潔費。”
“不用,人沒事就好。”陳東實頓了頓,說,“這頭有家裡人嗎?你這樣子,怕是還要住幾天院,總得有人照顧你。”
徐麗眼裡的光旋而滅了,抽出一口沉痛的歎息,“沒,就我一個。我找你也是為了這事。”
“怎麼了?”
“我想......這段時間能不能麻煩你照看我一下......”徐麗略含愧歉地看了陳東實一眼,又補充,“當然,我會給你錢.......”
“怎麼不找護工?”
陳東實看着她的眼睛,恍惚一瞬,他想到了肖楠,兩人結婚前,她的眼神也和徐麗一樣,透着一股内陸女人與生俱來的倔強。
徐麗毫不掩飾:“外頭那些護工都講蒙語,我聽不懂那玩意兒,你恰好是中國人,又是老鄉,人心又善,除了你,我想不到還有誰更合适。”
陳東實哼哧一笑,後頭的話,跟肖楠當初講的一模一樣。與其說是前妻,陳東實更把肖楠當做一個妹妹,兩人存夫妻之名,同住一個屋檐下,親情從一開始注定會取代愛情。
“怎麼說,你考慮考慮?”
“但我要上班。”陳東實想了想,好像也不是不可以,“照顧你也行,但得等我下班。”
“那就這麼說定了,價錢......價錢咱們可以再談。”
“不過我今天還有些事......”
陳東實想起還得送肖楠娘倆上火車。看這個點兒,估計也快了。
“沒關系......你有空來看看我就好。有空來就好。”
徐麗說了這會子話,已經有些累了。聽醫生講,她需隔斷靜養,病中不宜講太多話。
陳東實見她面露疲倦,也沒跟着往下說,隻将窗簾子拉上後,輕輕退出了病房。
剛出來就看見曹建德站在走廊上等他。
陳東實笑了笑,兩人默契地一同往樓下走,一直走出醫院,才止住腳。
“吃了沒?要不一起吃點?”
曹建德指着對街一排早餐鋪子,此時臨近中午,大部分鋪面已經打烊,隻有零星幾家在做午市。
陳東實點點頭,啥也沒說,隻挑了家就近的館子鑽了進去。
“想起剛來烏蘭巴托的時候,哪兒吃得慣蒙餐。天天都是牛羊肉,一聞到那味兒都要吐了。”
曹建德替對面人掰好一次性筷,畢恭畢敬放到陳東實跟前。對陳東實,他是心中有敬的,不為别的,就因為他是李威龍最好的朋友。
陳東實抿嘴不語,不肖一會,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端了上來。陳東實拿起筷子,一片一片剔着湯面上浮着的香菜末,他不愛吃香菜,從小就不好這口。
“呦......你這不吃香菜的性子,還沒變啊。”
曹建德看他的臉,意味深遠,“但一個人,終究還是要适應環境,像我再不愛吃牛羊肉,也要不得不學會接受它們。”
陳東實稍稍一止,放下筷子,聽出了曹建德的話外之音。
“可萬一有些人,偏偏不認命呢?就像我,就不愛吃香菜,生下來不愛,到死了也不愛,不能接受的事,你讓我怎麼适應?”
“他已經死了。”
曹建德點明來意,他此番約談,就是為了點醒陳東實,不要再做一些無用功。
“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李威龍已經死了,案發現場十多位目擊證人,喪禮上人人都在,大家都看見了。”
“人人都在?”陳東實眼底泛起猩紅,“那我怎麼不在?我不在......這事兒就不算數!”
“你太犟了,”曹建德一臉苦口婆心,“你可以不相信我,甚至不相信任何人,但是你不能不相信警察。”
“我隻信他。”
陳東實低下頭去,湯面兒泛起輕微漣漪,是液體墜落的聲音。
“我隻信他......!”
“人都沒了!信什麼信啊!不是我說,你這人腦子有病吧?!”
曹建德遽地暴怒,周圍食客吓得紛紛一怔,事到如今,他也顧不得别人怎麼看他們。
“他死了!李威龍死了!你特麼是傻帽兒吧?還是在這兒跟我裝傻?!一個死了的人,你幹嘛還要忙不停地找他呢?!人死不能複生,你擱這兒演電視劇呢?腦子有泡吧?!”
“我不信.......”
陳東實擡起臉,曹建德這才看清他眼底閃爍的光。
“我不信.......他沒有......他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