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六點醒的,七點半前上單位。
接班陳東實的是個中年男人,叫老鐘,有兩兒子,叫啥名陳東實忘了,平時見到喊“大鐘”、“小鐘”,人老婆河南人,在鄂爾渾搞凍品批發。
陳東實和老鐘做了七八年搭檔,兩人共用一輛出租,日夜兩班輪換,這禮拜輪到陳東實上白班。
關車門時,老鐘從副駕駛車門下,陳東實上車聞到一股汗酸味,沖鼻子得很。他搖下窗沖味兒,聽老鐘在外頭罵:““MD,跑了三百裡,淨沒開單,一晚上就搞了七十塊。”
停車場對面是甘登寺,烏蘭巴托最大的佛教喇嘛寺,每天遊客絡繹不絕。陳東實習慣先圍寺周開一圈,再轉道去火車站“每日一問”,這是他雷打不動的行程。
另一件雷打不動的事是,每回出發前,他都會将李威龍的素描細細擦拭一番。
“你說人都走了好幾年了,費那勁幹啥......”老鐘杵在外頭,話沒說完,見陳東實面色生變,忙打住話頭。
他繞到車頭拍了拍引擎蓋,說:“嘚,當我沒講,回頭記得給車加點油哈。”
陳東實“嗯”了一聲,将素描擺在駕駛台最顯眼處,以便後排和副駕的人能看清楚。
每載上一位新乘客,都會看到這幅畫,即便無心過問,也會被前排座椅靠背上貼着的“尋人啟事”所吸引。
“男,29歲,外蒙古籍,身高181,中等體型。唇上帶疤,左腿微跛,身戴祖母綠觀音佩,如有線索,重金酬謝,聯系電話:xxxxxxxx......”
今天頭一位客人是個小夥,揣着個大号尼龍袋,面色慘白。陳東實沒猜錯的話,尼龍袋裡面就是他的全部身家。
作為外蒙古的首都,烏蘭巴托的青年覆蓋率高達百分之七十四,除了約五六十萬原生遊牧民以外,也有着十數萬和陳東實一樣,背井離鄉,來到這座城市打拼的中國人。
他們大多有着不那麼優越的出身,大部分來自農村,家裡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廣東臨海一代喜出海撈金,而他們另辟蹊徑,選擇北渡橫穿藏幹線,選擇烏蘭巴托為第二故鄉,像今天這位客人一樣的打工仔,陳東實一天能在市火車站接三四十車。
“您哪兒人呐?”
陳東實沒有和乘客閑聊的習慣,但今天不知怎麼的,莫名想找人說話。
“福建......”
小夥言談澀澀,帶着初生牛犢的晦暗,顯然對外界的一切仍充滿警覺。
陳東實瞅了眼車前鏡,說:“福建跑這麼遠,天南地北的,家裡人放心?”
幹出租車司機多年,陳東實見人識人的功夫不淺。很多人一上車,他隻需瞄幾眼,便能大緻推斷出乘客的年齡、職業、家庭背景等。
眼前這人,光看眼神,就知年齡不大,應該是初中剛畢業,沒讀書了,一個人跑來蒙古,和自己當初一樣,還沒成人便被迫學會長大。
小夥沒搭理他,緊揣着包,盯着那則尋人啟事:“師傅.......這你家裡人......?”
“是啊。”陳東實淡淡一笑,掰動手刹,沒否定。
“你剛來?”
“嗯。”
“家裡人在這邊?”
“我堂哥在。”
“我有個女兒,比你小幾歲,不過今天她媽就帶她回哈爾濱了。”陳東實掃了掃素描相旁邊的小相框,照片上的女孩兒眉眼彎彎,笑容燦爛,出奇地歲月靜好,“送完你這單,我就得去火車站送她娘倆兒了。”
說這話時,陳東實是帶笑的,隻是他自己看不到。
今天他話有些格外地多。
“我十六了。”
小夥子後知後覺,回答了陳東實片刻前問的問題。
“找好工作沒?”
陳東實看着後視鏡裡的少年,想起自己剛來這兒的時候,同樣的一臉迷茫,對未來充滿了敬畏與恐懼。
小夥點頭,“找好了,給我堂哥跑堂,他開了個清真館,賣羊肉湯。”
“每個月給你開多少?”
“六百。”
“哦豁......”
陳東實樂了,比他當初打第一份工時還要多兩百。
目的地很快到了,但卻不是什麼清真館,而是巴彥杭蓋區的一條暗巷。
巴彥杭蓋是烏蘭巴托人口密度最小的轄區,地段偏僻,基建等同于無,這裡魚龍混雜,外來人口居多,也是許多違法犯罪活動的活躍區域。
最知名的,就是這裡的紅燈街。
陳東實把車停靠在路邊,透過後視鏡,看到小夥子十分刻意地将臉擋在尼龍袋後。
塞完錢後,小夥跑進旁邊一家美發屋裡。透過影影綽綽的珍珠簾子,陳東實看見三五個女人坐在長凳上,清一色的黑色吊帶短裙,各個大濃妝,身後閃着粉紫交替的光,隔老遠聞見一股化妝品腌入味的腌臜氣。
“臭小子,好的不學,淨學些五迷三道,剛來這兒先嫖上了......”
陳東實怒其不争地搖了搖頭,轉回方向盤,将車徐徐倒出暗巷,後視鏡的珍珠簾子一陣微晃,發出一陣氣息躁動的聲響。
“要死了!□□.他娘的,警.察來了......!”
一群男男女女衣衫不整地跑過。
陳東實放慢車速,探出半個腦袋,見不遠處二樓看台上,一個男人光着膀子,邊跑邊套着褲頭。
成群的人鬧哄哄一片,陳東實還沒反應過來,十數倆警車齊刷刷停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