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铎睃巡一周,見到橘黃一團不知何時從冰箱跑到沿廊的窗台上,順着窗棱間滋溜出去,溜進淡金光暈後。他這才意識到第四天的白日時光已經快結束了,接下去又是不知能否醒來的長夜。
肖長淵從地上站起,揉揉發麻的雙腿,這些橫七縱八的血迹,他是趴在地上也瞧不出個五六七來,索性也學周南恪放棄,問齊铎:“這會兒待下去,還是去找焦棠?”
“她晚上才會出現。”這個”她“既指元神焦棠,也指奪了身體的辛老闆。齊铎眼神往外,估量一下天色,說:“離天黑還剩小段時間,你們繼續走訪其他人,我出去一趟。”他伸手示意周南恪,說:“車鑰匙給我。”
燕子搭腔:“你打算去哪裡?我也一起去。”
“不用,你和他們一起行動。”齊铎抓過車鑰匙,也踏入門外光中。
燕子為難地看向肖長淵。
肖長淵喃喃笑道:“别看我,我也猜不透他去哪裡。”
周南恪無所謂地大步走出去,說:“性格不咋地,辦案能力是真牛,我服他。”
三人從現場走出來,潮乎乎的走道上見不到半個人,樓下也靜得無生氣,隻有湛藍的天際滑過幾片海羽,随風卷來遙遠的低吟。
在低矮油濘的樓群背後,是一條平直狹窄的高速公路。公路前半段埋在沙裡,後半段延伸入錯落的塔架煙囪間。
斜陽不緊不慢地追着這條路上唯一的桑塔納,然而很快便被車子甩在後面,無力地止步在幽暗的邊緣。開車的人卻腳下用力,義無反顧地紮入這片危險的幽深中,那股子急迫在長長的路上劃出尖銳克制的直痕。
齊铎想,再快點或許能在天黑前得到想要的線索。不過想是這麼想,當車子駛入市區後,下班高峰的車潮還是逼停了他的雄心壯志,最後車停在五金店前時,天已經暗成一匹藍緞羅錦。
齊铎搖下車窗,恰巧五金店内的男人也朝街外瞥來。男人左眼失明,盯人時右眼微微用力,腦袋前傾,将佝偻的背趨得更彎。
他這種探究的動作不僅出于好奇,也出于盼客的期待。能來五金店找零件的車都不是什麼好車,雖然車上坐着的男人清貴不俗,但開的車着實不咋地,所以二一添作五,這大概率算一筆生意。
這條街不屬于商業區,往前那帶是市金融開發區,清晨會湧入大批打工族,傍晚又都随兩條貫穿東西的輕鐵,逃向各個黯淡的角落。他們日複一日地給這座城市的心髒做搏動,讓它能拖着頹敗的龐大身軀,繼續殘喘下去。
五金店依仗的收入來自白天少數上班族的臨時所需,傍晚的車主算是稀客。當齊铎長腿邁出車門,目的性明确地走向男人時,他已站起身做好迎客準備。
他興奮地等待進店的客人提出任何一樣商品需求,可齊铎連自我介紹都省了,單刀直入地問他:“你和盧真什麼關系?”
齊铎見他茫然倚伫在玻璃櫃旁,又提高聲音說:“盧真死了。”
“什麼死了……”男人長籲。
此時店内低瓦的燈泡閃爍不定,街外鳴笛與人聲潮退般消逝,這片空間開始随夜晚來臨而被吞噬。
男人在齊铎的注視下,模糊不清地叨喃一聲,之後耳根與下巴迅速溶在陰暗中,失去了作為人的活性,眼中紅光漸染,變為厲鬼。
齊铎拔腿往回跑,沖入車内,車門都顧不及關,腳下用足力,馬達撕裂似地尖叫,沖向天際那線亮光。
強烈的霧燈始終照不開一米外的幽暗。路失去了承載的形狀,前方隻是一條即将斷滅的灰線,起伏地浮動着。車子失去真實感,憑借極大的力的慣性在往前沖,齊铎從後視鏡看,車後有猩紅的光點在疾速靠近,爬上後尾箱又被重重甩掉。
惡魂的數量急劇增加,齊铎不敢輕易改變車速或者方向,擔心失衡造成熄火,然而發動機和車速都已達到極限,即便運用鬼化,也無法從容擺脫惡魂,逃入海灘區域。即使不敢,也必須做出改變,他深刻認識到這點。
去時他觀察過,高速公路旁有一片岩石錯落的長坡,從長坡下去就是海灘邊緣,緊挨着城中村的污水排洩坑,從那裡繞過去很快能到盛世。但前後辨不清方向的情況下,從哪個地方沖下路段,又不立刻撞毀在岩石上,成為他判斷的難題。
如今隻能冒死搏出去!他快速計算車油量和公裡數,大緻合估出一個路面切點,幾分鐘後,在強大慣性中,車子絞碎地面,車尾掼出一道利落的光痕,向着長坡突進。
雖然用鬼化護住頸椎,當後背撞擊到車頂又加速回落時,齊铎仍因肋骨折斷而疼得大喊出聲。
沖下長坡後,光濃烈了些,前路有了輪廓,齊铎幾乎耗盡車子最後的性能往前疾馳。砂礫石錐割開車輪,剖刺底盤,擊破玻璃,最後在污水坑旁将這匹竭力的烈駿消磨而死。
齊铎棄車,步履不停地追逐最後的光,但光與空氣一樣淡薄得讓人絕望。更令他窒息的是,惡鬼的氣息膨脹得更快,可想無論是體型還是數量都已超越他能一人對付的地步。他繞開沙地的荊棘與岩石,張開雙臂乘着呼嘯的海風,寄希望于最後一躍。
鬼化後的彈跳距離能拉長至二十幾米,當他跨出去時,他沒想過會失敗,因為他離海太近了,近得能舔到蒸發的海氣。然而他還是跌落于光的背後,被黑暗中重重爪牙拖住,動憚不得。
槍花旋轉不開,他身上的暗影削斷一批又長一批,打開的鬼化空間無力維持,處于即将閉合的狀态。這種情況他遇見過,但上次沒死不代表這次也能苟活。
“起……來。”
“起來。”
齊铎确定自己沒有幻聽,暗影中有人在喊他。
“下面是餓鬼場……繼續往下沉,你會被……吞得渣……也不剩。”說話的人很着急,但因為某種原因,喉嚨堵塞般說得磕磕絆絆。
“我倒是想起來啊。”齊铎腹诽,鬼化空間外擠着巨大怪物,光是阻擋它們咬斷自己身軀已然艱巨,還談什麼起來。
“把鬼化空間關了。”
對于這種荒唐的請求,齊铎不予理會。
“關了!”
說話的人沒了耐心,剛說完已伸出绯紅手臂穿透空間,拽住齊铎手臂,猛地将他抛向海面。惡鬼從他身上紛紛散落逃入黑暗,不敢涉足這片夜裡隻對玩家開放的區域。
齊铎從海裡鑽出頭,他甩開睫毛上的水珠,盯住海邊。來者絕非人類,甚至戾氣比惡鬼還重,若是敵人今夜逃不過一場死戰。
雖目力有限,但他能感受到來自岸邊強大力量所帶來的空氣流動,他全神聚焦于初月照拂不到的岩石後,那裡漸漸隆起一塊不明的生物。
等齊铎挽起武器,遊到岸邊時,岩石後的變化已趨于平緩,并穩定成一個人的形态,她踩着軟沙,從陰影中鑽出來,露出幹淨意氣的臉孔。
風貫徹天地,甯靜浩遠,吹散齊铎額前的水珠,他停下來看她。
焦棠搖了搖手,夾着雜音,喊:“齊铎。”
齊铎眼眶底下忽然有股子辛辣,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他的背部延展,有種蓄勢待發的張力,而這種張力又被極強的肌肉控制住,使他渾身散發着肅殺又冷峻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