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職工宿舍,正面先瞧見七根光秃秃的鐵柱,在日下幽幽泛紅光。不鏽鋼鑄造的旗杆很少會長滿紅鏽,隻有鐵含量高的金屬才會在日曬雨淋中鏽迹斑斑。
“這是純鐵制成的。”焦棠莫名其妙蹦出一句。大家反應了一下,才領悟她這是點評旗杆。
齊铎昂首看這七根鐵柱,笑道:“一個普通職工宿舍前面有必要樹這麼多旗杆嗎?又不是聯合國總部。”而且這些旗杆太細了,頭上還帶一個扁形的小圓帽。他用力搖晃,紋絲不動。
“這叫棺釘,也叫鎮釘,用來鎮住外面的妖魔鬼魅。你們看,職工宿舍就是一個三長兩短的棺材形局,我們恰好住在棺材裡。”焦棠淡定解釋。
幾人看她天真無辜地說出如此生猛的話,不禁胸口湧入悶氣,大白天感覺溫度驟降。
戚安聲音發飄:“小妹妹,光天化日可别講不吉利的話。”
焦棠一眨不眨瞧她:“我以為老玩家已經見怪不怪。”這話聽着是在反擊之前戚安對新人的貶低。
齊铎狠狠拐她一胳膊,拼命打眼色,焦棠後知後覺,猜到自己又得罪人了,唉,跟人打交道真是一門大學問。
她勉強朝氣到臉綠的戚安報以慘淡的微笑。這不笑還好,一笑氣氛更尴尬了。
“總之,你是說樓裡那四隻老鬼是以前死在樓裡的人?”怕冷場高手劉遠志發散思維,從三長兩短的棺材,到鎮魂的釘子,聯想到樓裡冤魂不散的老鬼。
“對。”焦棠如釋重負,兀自先撇下人,往第二鋼鐵廠而去。
第二鋼鐵廠離職工宿舍很近,五人站在廠門口時,回頭朝來路看,确實一眼便能望到那道灰不溜秋的鐵門還有廖老頭幹巴巴的腦袋。但方才站在職工宿舍門口,卻總覺得冒着熱霧的煙囪非常遙遠,遙遠到無法從那滾滾濃煙中汲取到一絲熱度,仿佛這幅熱氣騰騰的生産畫面隻是影樓裡冰冷的背景。
鋼鐵廠規模不大,大門的弧形招牌——“安鋼集團第二鋼鐵廠”已年久失色,從蔫了吧唧的門面上便能瞧出這廠子的效益不好。
焦棠墊腳在門口宣傳欄邊觀摩鋼鐵廠的平面圖,廠子不大,統共三棟樓,一棟生産車間,一棟行政,一棟食堂。
林西向保安出示介紹信,黑峻峻的小保安咧開白牙,笑:“我認得你們,進去吧。”
齊铎認出他是昨天去現場的保衛科一員,當時他看見白昭迎屍體時,眼中跳躍的興奮勁讓齊铎印象深刻。
“焦棠!”幾人進去後,齊铎才發現這小丫頭又沒跟上大部隊,隻得返身去門口喚她。
“别輕易掉隊,容易漏掉信息,還容易迷路。”齊铎在她耳邊小聲“敲打”。
焦棠很認真地搖頭:“我有簡單的追蹤符,輕易不會迷路。”
齊铎少有的關心灰飛煙滅。
踏入鋼鐵廠,金屬嗆人的味道直酸鼻孔,焦躁的空氣從腳闆底往上蒸,幾人仿佛從一個陰冷的地窖瞬間跨入高溫烘焙箱,一冷一熱十分不舒服。
根據保安的指引,他們先去行政樓找廠長劉雲桂報備。哪知劉雲桂出差了,留下車間主任周楚招待他們。
周楚事先便打點好,雖然肚子裡嘀咕廠子效益不好,市領導還天天來巡查,都不曉得是不是想找借口關了鋼鐵廠,臉上卻揚起親切笑容,領着所謂的林科長、劉主任、戚組長、齊隊長和焦棠同志四處逛。
逛着逛着,他再回頭,奇怪,怎麼隻剩下林科長和齊隊長了?
林西說分散開去檢查效率高。周楚納悶,走過場的事何必那麼較真,不過該消除的安全隐患早三天便消除了,随他們愛去哪逛去哪逛。
老舊的高爐風管裹着厚重的煤灰鱗片,将天空切割成柔軟的灰塊。一條細白的身影在灰塊間跳躍,步伐輕快地四處觀覽。不與人相處時,焦棠才像個正常的女孩子,會哼着跑調的歌辦事,靈動的雙瞳裝滿好奇,肆無忌憚打量周圍。
戚安擅自給她分配個巡查全廠是否有白昭迎痕迹的簡單任務,焦棠也不願與他們一起行動,便無所謂地應下。
穿過密集的風管區踏入開闊的道路,一陣飯香襲來,焦棠追着香味一路朝南走,站在了食堂門口。
已經快到中午飯點了,她想了想還是邁步進去。說實話雖然案子還沒破,但她生不出太多緊迫感,眼下隻想吃口溫熱的飯菜。
光潔的窗口一溜青紅可口的菜式,她趴在玻璃前,盯着嫩黃的大白菜、煙熏的臘肉還有油亮油亮的大排骨,從口袋中抽出一張十塊,這是系統發給她的全部财産。
“一份排骨,一份青菜,一兩米飯。”
打飯阿姨大手一揮,指着門口的黃台子:“去換飯票。”
焦棠走到黃台子前,一個瘦精瘦精的女人擠到她前面去,對換票的大叔說:“阿叔,幫我把這個結了。”
焦棠伸頭一瞧,是一沓飯票,上面潦草地寫着‘白昭迎 98.1.4’。
員工隔段時間要換一批飯票,為了避免混淆,每個人都會在自己飯票上寫名字和換票日期。
阿叔點了點數,邊換錢邊說:“1月份到現在還剩這麼多呢,你在外面開小竈?”
“不是我的。”女人沒好氣地回答。
阿叔停下手:“不是你的不能換。得本人來換。”
“她人死了,還換啥換!我是會計部的柳冬蜜,喏,工牌。”柳會計将工牌拍在桌上。
大叔不緊不慢地将錢又塞回抽屜裡,拿起票慢悠悠再數一遍。
“不是數過一回了嗎?”
“不會剩這麼多的。數清楚點,免得有些人渾水摸魚。”
“你别指桑罵槐。”柳冬蜜生氣卻不敢揚聲:“白昭迎經常有人請吃飯,當然剩得多。”
大叔由她橫眉豎眼,愣是磨蹭了四分鐘才點完票,将錢支給她。柳冬蜜掐着一百多塊錢,氣呼呼地走了。
“換票?”大叔敲桌子,換上一副慈祥笑臉。
焦棠回過神。
十分鐘後,焦棠滿足地踱出食堂,到隔壁的雜貨店買一瓶豆奶,倚在牆上吃爆素魚,順勢便瞧見食堂旁宣傳欄裡貼着顯眼的大白紙。
她舔着一毛錢一根的‘綠舌頭’杵在大白紙前,墊腳從上往下仔細看。
這是一份失蹤名單,上面貼滿失蹤人的兩寸照片、姓名及失蹤信息。從95年1月份到98年5月份,共有六十多名失蹤者,大部分人是因為沒有通訊方式而失去音信,隻有一小撮人是真的遇見意外。
一圈看下來,并沒有值得她注意的名字,她掃興地離開,打算去找齊铎與林西彙合。
此時齊铎與林西正在質檢組與周楚和曾組長聊天。
曾組長聽聞白昭迎的名字,惋惜道:“花樣年華說沒就沒,誰不痛心?但要說誰與她結私怨,那絕不可能。我們組裡一直講求‘齊心協力萬衆一心’,不會因為誰長得好看點,就把集體利益抛在腦後。”
齊铎恰好擡頭見到‘齊心協力萬衆一心’的紅色标語貼在質檢組的白牆上。一番交流下來,他知道曾組長是一個特别講究集體協作的管理者,她的腦子裡就沒有個人主義,說白了,她将員工當作鋼鐵廠這座大機器的零部件,每個部件都是嚴格按照規則運作的。
但作為一個管理者又要求她對每個員工都關懷備至,使他們在上操作台時不會因為憂心忡忡而出差錯,因此她又經常私下做員工的思想工作。白昭迎便是她頭疼的員工之一。
“昭迎她太有自己想法了,她的知識和長相遠遠高于同組的女工,所以她心裡不平衡,一直申請想調到行政後勤部。我呢,當然也希望她遠離這些化學藥劑,好好養養身體,但是這兩年廠裡效益不好,廠長一直強調沒有上進心的員工不能留在隊伍裡。我一邊要安撫她,一邊要和廠長周旋,也是心力交瘁。”
齊铎輕笑:“你對白昭迎同志很關心?”
“那是當然。”曾組長點頭:“我和她畢竟是老鄉,同一年進的廠。”
“她對你也不太服氣?同時間進廠,你已經當了組長,她還在操作台上做化學檢測。”
曾組長驕傲的頭顱終于不自然地低下,搖搖頭:“你不懂她。她的心思不在工作上,她好像有個對象工作不錯,自己也想去當白領。”
言外之意是,她根本不會将一個質檢組的組長放在眼裡,她的野心在于精緻的生活,在于高貴的戀人。
“知道是什麼人嗎?”
曾組長甕聲細語:“她不讓我打聽,也不帶來見一面,很神秘。”
白昭迎将人藏得夠深,齊铎悶悶想。“聽說過莫國志嗎?”
“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