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錘砸下……
眼睜睜看着……
瓷壇四分五裂,飛濺開來!
山風肆掠,卷起那淺灰的細粉,紛紛揚揚似一陣細濛濛煙霧,須臾後便已消散無痕。
苻洵胸口劇痛、喉頭腥甜,鮮血一口接一口噴湧而出,在石地闆上綻出一串血紅的蓮花。
然後,他的世界徹底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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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夜風帶着露氣纏繞在指尖,他艱難地将眼皮撐開一線,漫天星河倒懸在黑色的天空,璀璨至極、也幽冷至極。
火盆架上的火焰燃得蓬勃旺盛,他還在廣場上,隻是被擡上了那方處決母親骨灰的白石,試了試手腳,四肢仍然沒有一絲力氣,隻有手指能勉強蜷伸。
破碎的瓷片散落在身側,苻洵艱難地蜷縮、舒張手指,撐着手臂一點一點移向碎瓷片,終于抓住了一塊,瓷片内壁還殘留着點點粉末,他将其緊緊握在掌心,像是感受着母親的觸摸和體溫。
手臂的力氣恢複了一點,他用力彎曲手肘,将碎瓷片藏在身子下面,再蜷伸手指、撐着手指移向下一塊碎瓷片……
夜風中傳來清晰的對話聲,不遠也不近。
蚩越聲音滿是惶恐:“多謝陛下開恩,赦免诃那性命,使其不必受萬蠱噬身的苦楚。”
蒙舍王道:“律法如此,有苦主寬宥就能赦免性命。”
巫王沉吟道:“陛下仁慈,原也沒打算真給他萬蠱噬身、頂多是火刑,何況那位馮四郎提到,诃那孤身過邊牆毫發無損……”
苻洵正在抓握瓷片的手蓦然一頓。
蒙舍王嗓音帶笑:“幸虧他提到此事,诃那天分極強,可能不輸缈露,聖子聖女斷代多年,貿然殺掉豈不可惜?”
又喟然長歎:“馮四郎言之有理,咱們之前給聖女聖子的活動範圍太大,緻使缈露攜子出逃,我蒙舍險些多損失一名聖子。”
“确實,在碧水河範圍内就夠了”,巫王連連附和,又問,“馮四郎究竟是何人,竟身負神鳥之血?”
蒙舍王道:“鳳凰之後,還能是誰?”
苻洵攥緊瓷片,扯動嘴角對着夜空笑起來,譏诮、諷刺、悲涼、絕望。瓷片上的尖銳棱角刺入手心也渾然不覺,鮮血從指縫流出,滴在身下的白石上,一滴、兩滴……
腳步聲漸行漸近,蚩越走過來掰開他攥緊的手,他沒有力氣,眼睜睜看着染血的瓷片被拿走。
蠱王宮的弟子跑過來,替他包紮受傷的手,将他擡上擔架。蚩越一邊流淚,一邊收拾白石上的碎瓷片,脫下外袍小心翼翼地包好。
“诃那,你娘親犯了錯,律法如此,不要太難過、也不要怨恨”,被擡着前行的擔架有些晃,蚩越跟在一側邊走邊說,“外公隻有你了。”
又含淚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原本還想拼着這條命也送你逃出去,多虧你的朋友仗義執言。”
是啊,多虧元旻。
苻洵用盡所有力氣張嘴,開開合合,模糊而艱澀地重複着三個字。
“讓!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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蚩越從銀盆裡擰幹帕子,擦了擦苻洵額頭的汗,解開他身上的蠱,再給他灌下一碗安神湯,然後帶着弟子退了出去。
腳步聲越來越遠,躺在床上昏迷的人睜開雙眼,起身走到窗前,打開從山外帶進來的包袱:香囊、錯金刀、碎簪、小像畫卷……
窗子半開,銀盆中的水倒映着天心一輪亮白凸月,他伸出手去,指尖觸及水面的瞬間,月亮碎成千萬碎片。
曾經,他隻想和母親永遠生活在渝安那個小屋子裡。——母親萬蠱噬身,撇下年幼的他無依無靠。
然後,他挖空心思,隻想得到父王喜愛。——父王将五歲的他送往翊國為質。
後來,他無底線、無操守,隻想在昇陽活下去。——被虐殺的命運如影随形。
再後來,他想為哥哥謀劃個好前程,讓他看到自己就高興。——苻沣雖極力包容他,卻已認定他是亂臣賊子。
他想得到她的芳心,讓她也心悅他。——她頭頂最終簪着的,是木槿而非芙蕖。
就連最後這點渴求歸宿的癡念,都踩着娘親紛飛的骨灰。
凡他所求,皆不可得;凡他所冀,皆成泡影。
他轉過身,看着鏡中的自己,慢慢将短匕貼上脖頸,冰涼的觸感、輕柔得像十八寨那晚的撫摸。
手臂輕輕用力,劃過……
不疼,隻感覺說不出的舒暢和滿足,好似所有的痛苦和不甘都随着血液一點點流走,忍不住又切得深了點。
這世間太糟糕,下輩子不來了。
父王那樣窮兵黩武的人,都有天下缟素,他卻隻配悄無聲息地腐爛;
長兄那樣賣國求榮的人,都有三哥維護,他卻隻配被叱作亂臣賊子;
元琤那樣倒行逆施的人,都有群臣擁戴,他卻隻配一步錯、步步錯;
蒙舍王将娘親挫骨揚灰,外祖不怨不恨,他卻隻配看着至親灰飛煙滅;
元旻寥寥數語将他永困深山、生不如死,他還要對元旻感恩戴德。
為何,他們都風光無限、随意決定别人命運,他卻隻能在絕望中一點點放幹自己鮮血?
無他,律法是他們定,是非是他們評,對錯是他們判。
無他,竊鈎者賊,竊國者王也。
血流得越來越多,視線越來越模糊,腦子卻越來越清明。
苻洵注視着鏡中另一個自己,笑了。
伸手掀翻銀盆,倒影水中的月亮霎時湮滅。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淚幹了、血流了,眼裡隻剩一望無際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