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會要連賀三日,蚩爍已聯絡好北限東側的阿大寨,兩天後出發,将他們送至西陵對岸。
山門入口的廣場百丈見方,此夜燈火通明。幾十個篝火堆燒得紅彤彤的,盛裝少男樂此不疲地擊鼓、吹蘆笙,妙齡少女清脆的嗓音如銀鈴飄入九霄,然後是低沉的男音與其對唱,你來我往情意缱绻。
鮮花抛撒,圍着火堆打轉的少男少女拉成一圈、翩翩起舞。
“想去就去吧。”元旻眉眼帶笑,今夜他似乎心情格外好。
阿七歡快地跑過去,有樣學樣跳起來,她本就擅輕身工夫又腰肢妙曼,飛踢時潇灑利落、折手時柔荑婉轉如蘭、折腰時柔軟如柳枝、轉腰旋腰更是慢似凝雲、迅若疾風。
不知疲累地舞了不知多久,直跳得“珠纓旋轉星宿搖,花蔓抖擻龍蛇動”,四下逐漸寂靜,直到她跳完一段舞,爆發出滿場喝彩。
甚至有幾個年輕小夥子跑過去,圍着她開始唱歌。
火光映得她俏臉紅紅的,沁着些細密汗珠,揚眉咬唇看向他,有些得意、有些調皮。
然後輕快地從對歌的小夥子中鑽出來,飛奔到他面前,眼睛亮亮地懇求他:“那邊有舞獅子和舞龍的…”
元旻忍俊不禁:“去吧。”
自己也漫步跟在她的身後,逐一看過舞獅子舞龍,看吐火吞劍,看猴兒戲……
煙花在尖銳的嘶鳴中升空,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在這片火樹銀花下,頭裹紅巾的赤膊漢子一手拿盛滿滾燙鐵水的木棍,另一隻手執錘,至下而上猛然一擊,無數熾熱的火花飛旋出去、散作漫天金燦燦的星子,再悠悠落下。
“奔霆白晝鞭玉虹,鐵花冰激青濛濛”,元旻贊許地說,“此處也有打鐵花。”
阿七訝異道:“還有何處?”
元旻有些難以置信:“打鐵花就是從昇陽傳出來的,你不知道?”
忽然想起阿七一直以來,不是陪他讀書就是忙于為他奔波,又哪來的閑暇去好好看一場鐵花?
花火與光焰明滅間,阿七沒來由地心念一動,蓦然回首,看向山頂燈火煌煌的蠻黎宮,眼神有些怅惘。
然而,僅僅隻一瞬,又若無其事回過頭,微笑着看向他。
元旻的笑凝住了,也僅僅一瞬,又舒展開來:“等回昇陽了,你喜歡看多少就看多少,比這裡更大更好看。不急,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沒事,我們以後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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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坐屋内,焦灼等待的苻洵,心口毫無預兆地刺痛了起來,一股沒來由的恐懼和焦灼淹沒了他。
槅門緩緩拉開,蚩越卻沒有進來,隻是站在門口喟然長歎,目不轉睛盯着他,兩眼含淚,滿是絕望、悲痛、傷感、無奈。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
苻洵忙起身,疾步過去:“外公,歸葬之事大王如何說的?”
蚩越一言不發,隻是愣愣看着他。
苻洵慌了:“是不同意娘親歸葬國廟麼?沒關系的,娘親不在意這些,她說回來故土就好。”
“外公,我們現在就去把娘親接回來,她經常跟我說她自己小時候、跟你住在寨子裡的時候,屋前有竹林有溪流石橋,屋後面有一棵玉蘭。”
“他們不讓娘親葬進神廟沒關系,我去把娘親接回來葬在寨子裡就好,種上她最喜歡的玉蘭。”
“外公……到底怎麼了……”
“外公,你說話啊——”
蚩越伸出手,輕輕摸着他的頭,柔聲道:“诃那,我隻剩你這一點骨血了,外公一定會好好護着你。”
“什麼意思?護住我?”苻洵隐隐意識到什麼,瞳孔巨震,倒退了半步,“他們是不是說娘親錯了,要罰她。我是娘親生的,要罰就罰我好不好?”
蚩越含淚抱住他:“孩子,活人永遠比過世的人要緊。”
苻洵瑟瑟發抖,流下淚來:“到底怎麼了?我要娘親,他們要把娘親怎麼樣?”
蚩越抱得更緊:“诃那,待會兒發生任何事,都不要沖動,外公隻有你了。”
苻洵驚恐地睜大了雙目,顫抖着一把推開蚩越就往門外沖,動作忽然僵在半空。
酥麻的感覺,瞬間傳遍四肢百骸,他遍體生寒、手足綿軟,失去了站立的力氣,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徒勞地淚流滿面。
“诃那,無論發生什麼,好好活着。”
蚩越緩緩收回施蠱的手,招呼弟子一起上前,半架半扶地拖着他,走向門外。
神廟前數十丈見方的大廣場上,此刻庭燎晣晣,廣場上豎着一根高達八丈、十多人合抱的巨大石柱,上面栩栩如生雕着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此刻都面無表情、高高在上俯視着廣場上黑壓壓的兩三千人。
設祭壇,升香火,請祖宗神位。在諸天神佛、千萬祖宗衆目睽睽之下,擡一方白石為刑台,上面端放的,赫然是苻洵穿越重重艱難險阻、呵護得如珠如寶才送回來的那壇骨灰。
“前聖女缈露,不尊國法,傷害寨民私自離國,此罪一;私送聖子出境,緻使其流落在外多年、明珠蒙塵,此罪二;私用奇毒參與他國争鬥,險為我族招來滅頂之災,此罪三。”
“按蒙舍律法,本應褫奪缈露及其子神号,母子同受萬蠱噬身之刑,再以火刑焚滅其身、挫骨揚灰……”
“因缈露已受萬蠱噬身之刑,其子诃那已獲得苦主寬宥,念東君之仁德,赦免诃那性命,僅對缈露之遺骸挫骨揚灰,以儆效尤!”
不,不是她!
離境是為了我,送我出去是為了我;用毒的不是她,是我;招來翊人尋訪的不是她,是我!
是我這卑劣之人為了活命,将奇毒交換了出去。
又是我這無知之人為了複仇,将訊息告知他人。
還是我這輕狂之人,為求一點虛無的歸宿感,将她送回這早已容不下她的故鄉。
該死的不是她,是我!
她無罪,有罪的是我!
都是我!
苻洵無力趴在地上,徒勞地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石錘高高舉起……
苻洵的淚水已流淌滿臉,透過淚光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