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貪婪的眼神像是無數觸手,層層疊疊蠕動着伸過來,扒開她衣裙,将她看得一絲不留。
雖早知有這一天,臨了還是害怕得打顫。
“二百兩!”
“三百!”
“三百五!”
……
一個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五千金!”
四下瞬間悄寂無聲。
“她從此隻屬于我,與倚翠樓再無幹系。”
她錯愕着定睛看去,坐那兒的是個很漂亮的少年,眼神清澈、唇若花瓣,隻靜靜坐在那,卻總能叫人一眼注意到。而他的孤寒,連環繞他的空氣似乎都冷寂如雪。
那少年買下她之後,出門轉頭就将身契交還了她,這前所未有的大好事讓她十分不安,主動問他,是否真的不需要自己做什麼?
少年思索片刻,說自己剛修的宅子很空,如果她願意,可以住進去,隻要每天生活得幸福快樂就行了。
她說,自己飄零了十幾年,無父母兄弟,除了跟着他無處可去。
于是,她從倚翠樓的豆蔻,變成了洛川别苑的錦瑟。
少年很忙,白天幾乎不着家,若晚上回來得早,會與她一起吃晚飯、喝喝酒、說說話,然後自己回房獨宿。
他看起來是個歡場老手,卻偏偏喜歡獨宿,從不宿在她房裡,隻派人每日好吃好穿地供養着。直到昨天……
她住在深宅大院,也隐隐曉得外面亂了,洛川别苑卻一如既往地安靜,守衛森嚴,并不曾有亂兵侵擾。
想來那少年是個很有權勢的人,隻是如今兵荒馬亂,不知他此刻怎樣了?
茶不思飯不想,焦躁了一整天,直等到快後半夜……
“姐姐可叫我好找”,門突然大開,站在門口的少年笑容燦爛,在看到她時似乎雙眸一亮,往裡走了兩步,“你果然沒走,你還在這是不是?”
錦瑟不知所雲,隻好順着他的話說:“我除了在這等你,還能去哪?”
她忽地瞳孔放大,駭得倒退半步,少年的臉上、軟甲上、鐵靴上,全是幹涸的血。
少年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自己,擠出一個微笑:“既然姐姐不喜歡,要它作甚。”
于是一件一件脫下帶血的衣物,抛出屋外,步履踉跄、慢慢走過來。
錦瑟戰戰兢兢站起來,想迎上去,少年不瞬不瞬盯着她,笑意溫柔:“姐姐勿動,就在那等我。”
濃濃的酒氣混着血腥,向她一步步走來,走到她面前屈膝跪下,依偎着她雙腿,身軀竟有些顫抖。
他将頭溫柔地放在她膝蓋上,仰頭看她,眼神有些癡,似乎她如珠如寶,如九天谪落的仙子。
然後,拿過她的手,輕輕貼在自己臉頰上,輕柔地摩挲。緩緩阖眼,感受她手心的紋路、溫度。
阖目的瞬間,兩行清淚緩緩溢出,劃過他的臉頰,濡濕她的羅裙。
他用輕得近乎夢呓的聲音,喃喃道: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想傷的,不是你。”
“姐姐,不要走…”
“姐姐,再看看我…”
錦瑟感覺少年劇烈顫抖起來,俯首看去,那少年伏在她膝頭、抓住她的手,早已泣不成聲。
.
阿七醒來時已近黃昏。炊煙袅袅,老太在院子裡驅趕雞群入籠,一條骨瘦如柴的黃狗跟在她身後搖頭擺尾。
而不遠處的麥田裡,元旻正幫着老漢将割下的麥穗捆紮好,兩手各提兩捆,放到屋檐下,如此往複多次……
汗水浸透了他的布袍、再蒸發成白色的鹽漬,他額前和下颌都粘着麸皮,滿臉黃黃黑黑的灰。
阿七想到他前幾天還正襟危坐、端然高堂的模樣,忍俊不禁。
經過昨夜的極度尴尬後,二人竟比以前熟絡了許多。
元旻擡頭瞥見她看自己笑話,也不惱怒,自己倒忍不住跟着笑起來:“你這一笑,還跟十多年前一樣。”
十多年前,兩小無猜的年紀。
“殿下仁厚。”
“時人不識農家苦,将謂田中谷自生”,元旻喟然長歎,“他們已耄耋之年,宮裡的管事們到這個年紀都該養老了,總不能眼看他們如此辛勞卻無動于衷吧。”
阿七拊掌稱贊,笑盈盈注視着他,元旻心頭一暖,他發現,這是她自懂事以來,第一次平視自己。
因為從未勞作過,他的手已打了一連串血泡,晚飯時手抖得碗都扶不穩。飯後,二人像昨晚那樣依次去山中水池沐浴,回來之後,阿七坐在院中,借着月光埋頭替他挑破手上血泡。
“一直不甚明白,你為何隻去山裡沐浴,”他瞥了一眼她濕漉漉的頭發,“雖天氣暑熱,過分貪涼總是不好。還有,為何你夜晚從不掌燈?”
阿七歎了口氣:“殿下可見到,白天何大娘将一缸子水放到院中?”
元旻點頭:“晚上何太爺就在那口缸子裡沐浴。”
阿七又道:“他們的油燈,燈芯極短。”
元旻認真思索片刻道:“是,燈光很是昏暗。”
忽然意識到什麼,沉默良久道:“民生竟艱難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