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這麼一打岔,單烽先前的飛揚勁兒,已跌落了一大半。
眼前的美景再逼真,也不過是陣法編織成的一場幻夢,謝泓衣自然不會沉溺其中。當務之急,還是得揪出楚鸾回。
兩人沿着林邊小徑,向先前的琉璃廊道走去。
在竹樓裡耽擱了那麼久,講課的銅鈴聲都消散了。不少白衣青裳的藥宗弟子沿着廊道往山下走,卻是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望着山腰木塔。
一道清清朗朗的女聲道:“春耕禮畢,宗主已回洞府。修為不足百裡的弟子,各自回房,潛心修行,不許貪得!”
正是那千裡師姐,刷地躍在廊柱上,手提藥杵,袒臂穿着綠錦袍,胳膊上肌肉分明,倒真像一尊護法神像。
那些低階弟子畏懼她,嘩地散開了。
其中幾個,迎面朝二人走來,年紀都很輕,眉間有米粒大小的靈光閃動,是被點化後的樣子,兩頰卻通紅,酒醉一般。
快到謝泓衣身邊時,一個踉跄,于是後面的搭着前頭的胳膊,猴子撈月似的,盯着人看個不停。
“蠱……蠱師?”
單烽對這樣的狂蜂浪蝶,再熟悉不過。芭蕉傘一橫,鐵閘一般,截斷了他們的目光。
“看什麼看?喝成軟腳蝦了?”
年輕弟子大着舌頭,道:“春耕酒……嗝……老祖宗親自賜的……尋常人還,還喝不着呢!嘿,蠱師!”
單烽來時,就聽說他們要舉行春耕禮,本以為是找塊田,開犁種藥,沒想到還喝上了。
木靈根的性情到底是柔和點。
雖也探頭探腦的,想看謝泓衣,卻沒火靈根那麼莽撞欠揍。
單烽不管,心道,眼珠子再敢亂轉,就打暈了,晾到樓頂上當菜幹。
那弟子全不知危險,道:“你……你是那個,犼鞭……爐鼎!你不要臉!”
“百裡鹭呢?他也搶着要當爐鼎,怎麼你都出來了,卻不見他回來?”
爐鼎?大概就是那個暴亡的藥宗弟子了。
屍體被埋在路邊竹林裡,離得不遠,單烽聞言回頭一瞥,卻愣了一下。
謝泓衣問:“怎麼了?”
單烽低聲道:“屍體像是有動靜。”
又有弟子道:“他都那樣了,别是沒捱過藥神劫吧?”
“真吓人,我們往後還不知會怎麼樣……”
“能怎麼樣?還不是他修行不夠勤勉,連藥材都湊不齊!”
吵鬧間,千裡師姐的斷喝聲淩空傳來:“肅靜!”
幾個酒醉的後輩,齊齊打了個哆嗦。
金剛藥杵輕而易舉地撥開人群,千裡師姐道:“剛行了春耕禮,還不回去參悟?”
“我們這就走!”
幾人一哄而散。
千裡師姐的目光轉向單烽這頭,顯然印象惡劣,目光嚴厲中更有三分挑剔。
單烽一笑,轉了轉手裡的芭蕉傘,這才移開了。
謝泓衣還在喝他手裡冰冰潤潤的椰子水,芭蕉傘一移開,便皺起眉頭,用手背擋住了光,鼻尖上冒出了一小簇汗珠,亮晶晶的。
單烽很想貼上去,咬一下,卻礙于外人,隻能側立在他身後,芭蕉傘打直了,進可攻,退可守。
千裡師姐道:“蠱師,鬥草大會就要開始了,還請移步藥神塔。”
謝泓衣和單烽對視一眼,推開椰子,淡然道:“萬裡宗主回去了?”
千裡師姐道:“宗主照慣例,都是不參加鬥草的。”
“我手頭的靈藥,要是能入萬裡宗主的眼,也不枉跑上這一趟。”
千裡師姐依舊客客氣氣道:“宗主藥神劫将至,實在無暇待客了。這一次來鬥草大會的,除了宗裡的佼佼者,更有如蠱師一般外來的藥道高手,蠱師大可盡興切磋。鬥草大會的勝者,才能進玄天藥圃,同宗主論道。”
言外之意,不是誰都有資格見萬裡鬼丹的。
謝泓衣眉峰一挑,道:“哦?還有誰?”
千裡師姐道:“時候不早了,我帶蠱師過去,且走且談吧。”
謝泓衣颔首。提步時,向單烽豎起手掌,輕輕擺了擺。
單烽會意,半蹲下身,把芭蕉傘往蠍影尾鈎上一插,影子躲不開,氣鼓鼓地打起了傘。單烽則退入人潮裡,隔了一會兒,摸進了竹林裡。
他沒看錯,竹林亂了。鑽進去一看,墳包被夷平了,像被猛獸掘過,周圍的竹子一片狼藉,幾根竄得極高的靈筍上,挑着綠衣的碎片,赫然就是死屍的衣物。
沒沾血,也沒有發現殘肢斷足。
屍體就這麼消失了?
這玄天藥宗,像是世外仙境,卻處處透着古怪。
單烽把周圍的異樣記在心裡,又埋了破布,轉頭去追謝泓衣。
呼——
耳畔忽而傳來一陣竹葉呼嘯聲,竟如寒亮的劍光一閃,令人背後發寒。
單烽霍地回頭,循聲望去,隻見筍叢中,不知何時冒出了一支碧光四射的靈草,豐沛的靈氣,讓周圍的草木都瘋長起來。
這動靜立刻驚動了不遠處的藥宗弟子們。
“快,有靈草長出來了。”
“在紫竹林。藥鑒有感應了,是純玉竹精草!”
“藥神劫!我的三重藥神劫有救了,各位師兄師姐,讓讓我,讓我先來!回頭我的靈藥給你們渡劫。”
有藥修一馬當先,抱着藥簍狂奔過來,頭發如雜草一般,眉間萦繞着一團不祥的黑光。
單烽早已避開人群,穿過竹林,向山腰木塔奔去。
铛——
這一回,是塔中的銅鐘響了。
一時間,萬木呼嘯,山湧綠濤。以木塔為中心,整座山峰連着山腳大殿,都被碧色雲霞籠罩。
這座大殿,深掩在林木間,建在背陰處,沿山腳而上,足足占了半座山。
謝泓衣踏着石階,頭頂的芭蕉傘,身上的外袍,都被一股碧風吹得簌簌直響,一時臉上都浸飽了水汽。
風是從大殿裡穿出來的。殿頂由整棵巨木支成,枝幹極其橫闊,被不知多少年來的青苔與枯藤,披挂得嚴嚴實實,看不出本貌,垂下如瀑的藤蘿,把殿内分隔成了大小數十處鬥藥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