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很快反應過來:“有年徐夫人跟三哥來閣中過年,正趕上如卿不适,徐夫人就去照看,回來把我們都訓了一頓,閣主可還記得?”
“是了,說我們是一群蒙昧無知的雄木頭疙瘩,又說如卿孤女嬌嬌兒被我們一群爺們養大,真是造了孽。還特地把三哥拎出去罵得狗血噴頭,說他腦子不靈光,以後有了女兒也不懂照看。”念塵回憶起來仍舊心有餘悸,“吓得大家唯唯諾諾都不敢動筷子,等三哥連跪帶爬地哄完夫人才敢開吃。後來徐夫人把自己的侍女送來閣中照顧如卿,又自掏腰包請了兩個女醫士來閣中,如卿才漸漸好了?”
“果然……”朱雀咳了一聲,“我也算細心了,隻是這種事到底不了解,終究照顧不到。”
兩人面面相觑,都愧疚地低下了頭,感歎一個嬌嬌兒這些年跟着他們這群五大三粗的家夥,實在吃了不少苦。
正巧胡禦醫端了藥進殿,見念塵醒了,吹胡子瞪眼地吼道:“起來,自己喝藥!”
念塵身子一顫,忙把眼睛閉上。
“好好好,你想裝昏瞞着外邊人也就罷了,對小老兒也想隐瞞?”胡禦醫便三兩步走過來把藥盞往他臉上湊,對朱雀道,“捏着他鼻子給他灌下去,看他還裝死!”
朱雀連聲應着,伸手真要去捏,念塵忙睜眼告饒:“胡老,這藥還燙着,别把我燙死了……”
“燙死算逑!”胡禦醫哼了一聲,還是坐下來往他脈上一搭,嘴裡數落道,“死小孩,把無辜老兒算計進來也罷,以為你手眼通天真能全身而退!還有,誰想得到你是個好色之徒,誰又想得到你還敢強迫姑娘!被打了巴掌放了冷箭,臉丢得到處都是,活該!”
念塵也沒打算給他解釋中箭的事,就任他兜頭大罵,把手裡的藥吹了又吹,一飲而盡,沒忍住幹嘔了一聲,歎氣道:“情勢所迫不得不把您老牽扯進來,晚輩真知錯了!要不是有傷不便下地,我當真是要給您行禮賠罪的!隻是您生氣便往藥裡加蕺根,我要受不住吐出來,這煎藥的功夫不就白費了?”
“吐多少就給我喝多少!又不是小老兒親自煎的,管夠!”胡禦醫瞪他,“什麼叫老兒生氣放蕺根,你本就要清熱毒,要怪小老兒胡亂抓藥的話,找别人給你看!”說着嘟嘟囔囔地在紙上寫寫畫畫,“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早跟你說不要赴宴,你偏要!還整這一出,害得老兒被陛下罵得狗血淋頭!氣掉我三年陽壽!”
寫罷又轉頭看站立一旁不敢說話的朱雀,道:“那解藥是你自己配的?”
朱雀忙點頭:“對。”
“解毒之人必善毒。”胡禦醫又瞪他,“正經醫術不學,鑽營這邪門歪道,死小孩!”
朱雀忙跪下去,語氣凄然:“晚輩自幼不幸,從未遇得良師,隻能自研毒學。制毒既是自保,也是為謀生計,在閣中讨口飯吃。”
胡禦醫聞言有幾分動容,回身一巴掌拍在看戲的念塵腿上:“死小孩,強迫好孩子幹這種營生,沒德沒品!”
念塵沒回過神來:“啊?”
“啊什麼啊,之後找你算賬!”胡禦醫在他頭上重重點了幾下,回頭對朱雀倒和顔悅色了,“好孩子,你這解藥雖是對症下藥,可君臣佐使失調了。佐使應地,多有毒,你用的份量重了些。”說着執起他的手拍了拍,“你既說自學至此,可見天資聰穎,你若不嫌棄老兒脾氣古怪,老兒願點撥你一二。”
看着胡禦醫這麼平易近人,念塵隻覺不可思議,指着朱雀的手指都氣得發抖。這人師從西南五毒,本就是他口中的邪門外道。
朱雀眼中隐有淚花,當即跪拜,激動道:“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胡禦醫便去扶他,高興地撚着胡須道:“好徒兒!不想老兒黃土埋頸了,還能遇見一個天資聰穎的好孩子,當真有幸!”
念塵見他們師徒二人你來我往其樂融融的,心中倒也生出一絲欣慰,便不準備去揭朱雀的短了——也許他本身确實想學醫,隻是真的礙于所行之事不得不先去學毒?
等朱雀把胡禦醫送走回來,念塵便直勾勾看着滿面春風的他:“未遇良師?自研毒術?迫于生計?當年你同我說想學毒術,我可是差點把府裡金庫搬空了才為你求到五毒的帖子!若我修書一封去西南,把今日之事盡數告知你那些師父,你猜你活不活得到如卿生辰?”
“閣主息怒,我這不是想把這尊大佛請走,省得他再繼續罵您嘛!”朱雀忙擺手道,“我禮物都備好了,哪能不活到她生辰呢!”
他看了看胡禦醫留下的紙筆,拈起筆來蘸了墨在一張新紙上也寫寫畫畫,寫着寫着還要擡眼想一想,像在回憶什麼。寫完了把墨迹一吹,小心疊起來揣在袖子裡,見念塵不耐煩地看着自己,忙解釋道:“噢,方才不是說起如卿不适麼?我問師父可有簡單通用的方子緩解,他給了我一個主方,讓我自己斟酌着根據如卿體質改動。”
“師父師父,這就叫上了?潑猴。”念塵嘲笑他,往他袖子看了兩眼,遲疑了一會兒伸出手來,“也給我一份。”
“啊?”朱雀一愣,但很快回過神來,笑道,“秘方不外傳,除非加錢。”
念塵冷笑一聲:“梁京往浔陽送信,快馬加鞭十日便到,我知墨煉那小子近日無事。”
“啧。”朱雀最煩這招,更煩這招回回都管用,把方子拿出來抄了一遍,嘴裡嘟囔道,“我那夜出生入死的,這個月月錢至少翻個倍吧?攢點錢給如卿買些女兒家的東西。不然徐夫人下次進京,又要罵我們沒有好好養嬌嬌兒了。”
“給如卿買女兒家的東西,要你掏錢?”念塵白了他一眼,“去找斐伭批,再去訛二哥三哥。尤其二哥,跟養女兒一樣什麼新鮮玩意兒都給她買,肯定舍得。”
“明明我也什麼時興送什麼……”
“你那是有所圖謀,不一樣!”念塵又白他一眼,掃了掃手裡的方子,撐起身子來道,“扶我下地試試,能走的話晚上我給她送去。”
朱雀覺得好笑:“外邊夏侯氏的庭客門生和支持閣主的兩派都吵上天了,您醒來第一件事倒要親自去關心這樣的小事?”
念塵無所謂地搖了搖頭道:“對外隻說我沒醒,他們再吵翻了天又與我何幹?何況他們越吵,便越原形畢露。”把方子仔細地疊了又疊,讓朱雀扶着自己起身,放到香囊裡去,手指摩挲着香囊,又笑道,“你說我色令智昏也好,反正此刻我覺得這便是一等一的大事。”
霖若的寝間南北開門,既連着外廳,也通着院落。這兩日霖若不舒服,早早便睡下,眉心擔心燈燭長夜久燃室内悶窒,便替她把南邊窗戶開了個縫。又擔心霖若夜裡受涼更要腹痛難忍,讓她喝了碗姜母茶才洗漱睡覺,還在她腿邊壓了床冬被,坐在床沿守着她。
“先前師父說我沒到年歲,先不急着學千金方,這下可真是後悔。”霖若側卧在床上,把湯婆子捂在小腹上,細細地倒着氣。
眉心隔着被褥在她腰上輕輕按揉,淡翠的柳眉微蹙,眉間的褶皺把那顆若有若無的胭脂痣給藏了起來:“這幾日宮中戒嚴,門外看得死死的,也不好請禦醫來看。辛苦您再挨一日,姑娘家都是頭三日難受些。”
霖若悶悶地“嗯”了一聲,本就頭昏腦脹,這會兒抱着湯婆子,那暖意一絲絲從丹田上行,舒坦得很,于是窩在被子裡閉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眉心又給她按了一會兒,聽得她呼吸平穩,便熄了兩盞燈,輕手輕腳走出去了。
回廳中見顔夕還坐在那裡看書,驚訝道:“夫人還在?”
顔夕擡起頭來,往霖若房中看了一眼:“公主睡下了?”
“是了,夫人也快回去歇息吧。”眉心笑着拿起桌上的針線籃道,“婢子想在滅燈前借光再做些活計。”
顔夕的目光在她臉上稍作停留,把手中的書放下,走到她身邊,道:“我一向晚睡淺眠,左右時間還早,我幫你展布繞線罷。”
眉心有些意外,但很快笑得眼睛彎彎的:“那婢子便多謝夫人。”
“無妨,這些東西王府裡自然是備齊全了,隻是這次進宮遭了變故被困在皇城,又事發突然,難為你着急趕制了。”顔夕眼神極好,穿針引線行雲流水,遞給眉心,“我從前替自己和樓裡一些小姑娘做過,也算熟能生巧。”
眉心垂下眼簾:“公主昨日還羞得不敢下床,又說她的東西要自己做,幸虧有夫人在,把她勸好了,否則不知道要躲在被窩裡掉多少淚珠兒呢。”
顔夕便笑:“可不是。”
“若南姬夫人尚在,這時候也能在身邊安慰,公主會好些。”眉心輕歎,卻見顔夕的笑容也微微凝滞,便低頭又道,“其實婢子也是遇上一位好心的姐姐,頭日還以為自己要不久于世了。”說着有些害羞地抿了抿嘴。
顔夕繞着線,輕聲道:“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隻可惜……”
卻終究沒有說下去。
下弦月尚未升起,星子點點綴于穹頂,涼風拂得珠簾微動,滴滴答答。松竹輕搖出飒飒聲響,蓋住衣袂摩挲、腳步輕健。
甘松、沉香。
霖若睡意恍惚間仿佛又聞到了熟悉的氣味,下意識地掙了掙四肢想逼自己醒過來,可心中隐隐又似在神往這兩日的旖旎绮夢,想再次放任自己耽湎其中。
懷中的溫熱蔓延到四肢百骸,燥得人心煩,她便輕輕蹬着身上的被褥。錦被褪下時帶走半片衣袖,柔肌雪膚觸到仲秋微涼,還是冷得打了個顫。
夢中人無奈地歎了口氣,即有滾燙的指節拈着衣料遮蓋肩頸,隔着那薄薄的寝衣無意拂過,卻生生留下一道烙印。再然後是厚實軟綿的錦被,輕輕地被掖到她腮邊,可那道無意的烙印,卻還在她肌膚上生生地灼燒。
迷蒙混沌中她心中卻似有一道清明之光,隐隐地亮起,照得她無所遁形。
終究有意的人,是她自己。
莊生夢中化蝶,栩栩然似蝶夢化莊生。夢中既自适而忘卻自己究竟是誰,醒後既要颠窨長歎故夢難尋,那便繼續化蝶、化仙、化妖、化鬼,若夢是汪洋浩瀚,便趁此機緣溺斃于其中——畢竟再次睜眼時,又要因為注定落空的念想愀然欲泣。
何其苦痛,卻隻有她一個人知曉。
如殘夏野丘之鬼火,來得毫無道理,星星點點而聚燎成焰,把她燒成殘灰餘燼,神魂俱滅——她的瑰麗心事,終究通向一片虛無。
“既在夢中,為何哭泣?”
她第一次聽清夢中人所言。
那人把手撐在她耳邊,俯身溫柔地吻去那些或許根本不存在的淚水。
是啊,奇也怪哉,绮夢中她嘤咛告饒、樂極而啼,卻從未悲泣。
莊生夢中化蝶,優哉遊哉,樂不思返,便知蝶樂而無哀。
既哀,便非蝶也;既非蝶,便未曾入夢。
那道清明之光忽地由點成線,列陣開來,炫目如曜日,刺得霖若蓦地睜開眼。
燈花又一次輕輕爆開。
月輝透窗落地化清潭,偶有落葉影動,似魚戲潭中。
通向庭院的房門大約被風又吹開了一指寬,庭中松竹冷冽随風入室,夢中的甘松沉香便幻覺般似有若無。
沉睡初醒,未必分得清虛實。
霖若自嘲一笑,掀開身上蓋得嚴嚴實實的被子,坐起身來。心中沉甸甸似壓了千斤鐵砣,很快又淚眼蒙眬,伸手摸到枕邊那枚玉佩又要擲在地上,卻住了手。
那個和白玉佩一點也不搭的青玉墜子,她在床上找了一圈也沒看見。
霖若抱臂縮成一團坐在床上,夢中那道無意的烙印又開始灼燒她的皮膚。
蝶影翩跹,終究化成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