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忙起身,雙手舉杯,待念塵飲下後亦滿飲杯中物。
“說來你們方才是要就着酒聽斐伭講三哥的故事?”念塵坐下後拾起酒壺給自己滿上,擡眼沖文甫笑道,“除了二哥,三哥也就與斐伭最親厚。”
文甫擺手道:“隻是那日趕巧他醉得厲害叫我碰上罷了。”
朱雀指着玄舞笑:“說書先生快講故事罷,如卿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也好。三哥是直腸子,這些事同你們講了也無妨,他說不定還覺得驕傲呢。”文甫想起那日許原說起夫人時眉飛色舞的模樣,便捏了捏鼻梁繼續道,“徐夫人還是閨中小姐時,美貌的盛名就從泸州傳到了錦城??——三哥倒是挺直言不諱,說自己那時還是小喽啰,因為觊觎小姐美貌,專挑寨子裡要往泸州去的差事跑,好幾次夜探香閨卻又不敢出手,隻敢遠遠地看小姐在院子裡散步嬉鬧。結果他那寨主也觊觎小姐美貌,勾結奸人毒害了她那位武将父親,又夜燒徐家,隻為擄小姐回寨。”
玄舞見他停頓飲酒,忙出聲問:“三哥不會也參與其中了罷?”
文甫搖頭:“趕巧三哥因為跌傷了腳在泸州耽擱了幾日,不知道那寨主做下的惡事。其實徐小姐早就知道,有人總騎在院牆上看她卻從不出手,她也打聽出這人每次來泸州都在哪落腳,原是打算萬一他哪日起了歹心,徐家可以去報官逮人,可她怎會知道徐家要遭此大難?于是出事這一夜她逃出來便直奔三哥,把來龍去脈說了清楚,又道:‘我如今蒙了難也再算不得什麼佳人,你若能幫徐家報仇雪恨,也算是好漢一個,往後便不用其在院牆上偷偷瞧我了。’”
玄舞便托腮笑道:“這份膽識氣魄,還真是将門小姐。”
文甫也笑,手裡的紙扇搖了搖,繼續道:“三哥講到這裡就倒地睡着了,後續我也沒再問。三哥武力如何你我有目共睹,至于這位徐夫人,閨閣女兒便可在危難時想出這樣借刀殺人的計策,二人合力誅殺這麼個十惡不赦的山賊頭子又有何難?”
玄舞“唔唔”地贊同道:“我想三哥孔武之餘亦有謀算,也是與徐夫人朝夕相處之間耳濡目染練出來的。”
朱雀連連點頭道:“可不是,三哥入閣前目不識丁,卻在做山大王的時候就會使些兵書上的計謀,背後原是有位鐵娘子坐鎮。”
念塵又飲下一杯酒,雙目遠眺窗外,歎道:“何況徐家從前煊赫,有人為之報仇必然能一呼百應,得徐家舊識襄助。”
三人聞言便知他意有所指,沉默了片刻。
念塵垂下疲累的眼,輕聲笑起來:“抱歉,是我病中灰心,言語有失掃興了。今日不言政事,就單飲酒罷。”說着舉杯道,“青白二人此時若在就好了,方才聽斐伭說徐夫人的事,我也不免想起與各位初識的場景,感慨良多。”
玄舞便也慨歎起來:“二哥與閣主相識最早,而我那時還是個不谙世事的毛丫頭,柳家還在保着不服割讓的青州芮城人……雖然沒多久就被屠戮殆盡了。”
“二哥那時候是金陵貴族帳前武人,被讒言所累,正郁郁不平。我彼時亦心懷憤懑,遊蕩至金陵,在酒肆遇上了。”念塵飲下一杯酒,目光又一次遠眺窗外,“當時他坐在夕陽輝暈中,長吟道‘雨者為雲雲者雨,是身浮雲滅須臾’,我聞之感慨良多,便上前攀談。兩人相談甚歡,酒酣之餘他便言稱願追随我尋覓天下名士,望于莽中有所建樹。”
朱雀道:“先前聽二哥談及慕容公,我便想若他未曾遇見閣主,一定終有一天要效于慕容氏以報恩。”
念塵撚着杯子忽地笑道:“如今他不也棄了我南下去尋慕容氏了?知恩必報,也是忠義之士。”
玄舞忙給朱雀使了個眼色,岔開話題道:“第二入閣的是朱雀罷,閣主還記得見他時是何場景?”
念塵看着朱雀,長歎道:“鳳哥兒天人之姿,見者如何能忘?”
朱雀便皺眉:“可不是,小倌總要有幾分姿色才能在那腌臜地方讨生活。”
念塵搖頭,向他舉杯示意,飲下後道:“鳳凰豈會久栖朽木之上?你若覺得舊事不堪回首,那便不提。”轉眼向玄舞道,“如卿要是想知道,便讓鳳歌私下同你說罷。”
朱雀卻揚唇笑起來:“鳳凰死而後生,從前事早化成灰燼,沒什麼不好說的。我是廬陵人,生父發覺生母與人有私便一直嫌惡我,後來生母離家與奸夫私奔了,我也因為家徒四壁而又生得女兒相便被賣了。我接第一個客的時候什麼都不懂,隻覺惡心,又無力反抗,就這麼渾渾噩噩呆了幾年。” 他說着自嘲地笑了一聲,仰頭飲酒。
“我與二哥結識後便繼續南下去浔陽找墨煉,為勸他加入我,也為托他給二哥打柄長刀。那時他不在,我便掏了他從前給我當信物的玄鐵牌子把他剛建成的浔陽劍莊收了。”念塵說着邊笑邊搖了搖頭,“你們若還記得開始有段時間每每見到他都沒個好臉子,就是因為他入閣其實是被強招的,又不願違心背諾。”
朱雀佯裝鄙夷地哼了一聲。
念塵倒不以為然:“兵者詭道也,如今他不也服服帖帖盡心盡責?總之後來我一時興起,順着贛江一路下去到了廬陵,想換馬車去看看惶恐灘,不過路上便遇見那時震動廬陵的屠館事件。”
“啊,此事我也知道。”文甫驚訝道,“我當時還在嶽陽寒窗苦讀,是事發一月後才有所耳聞。還算有些規模的風尾館,全館除小倌外,管事仆從數十來人被一夜屠盡。當時傳言說是原風尾小頭牌因年老色衰再不得寵便受了苛待,一時不平便起了殺意。”
念塵挑眉道:“人們是這樣說的?”
朱雀不以為然地聳肩道:“誠然我十六歲時身子骨已然長成,自然不再是頭牌,但我又怎會為所謂榮寵便傻那幫惡人?那時有個剛被賣至館裡的七歲小娃因為鬧得厲害被打死了,這種事雖然屢見不鮮了,我還是想着去看看他,倒讓我發現他手上戴着我生母常戴着的镯子。”見文甫驚訝地又“啊”了一聲,他便冷笑點頭道,“是啊,那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我問了才知道是我那豬狗不如的生父偷摸着拐來賣的。那數年的恨意交織重疊,直沖囟門,想着我這一生踏不出這個腌臜地,不若就這麼死了,但便是死也要拉上這些年逼我害我的豬狗——天命待我不公至極,我又何必順之?也虧得昔年為博恩客一笑被逼着學了劍舞,那手功夫拿着真劍去斬殺熟睡之人,不過是砍瓜切菜罷了。”
文甫面上毫無鄙薄嫌棄之意,隻是拍手道:“我素來知你有傲氣,卻不知你如此血性。”說着沖他雙手舉杯,一飲而盡,“此杯敬你。”
念塵也會心笑着感歎道:“猶記得那日見你滿身血污,雙眼卻淩厲明亮,無論是那天邊薄近西山的晚陽還是璀璨奪目的長庚都比不過。于是我藏匿了這個殺人者,把他帶去了他想要去的地方,讓他完成了最後的心願。所幸他完事後雖不發一言,卻一路追随我,直到如今。”
朱雀淡淡道:“說起來也有些可惜,那镯子好歹是足金打的,我卻讓那人吞了下去,挨了半夜才死。早知一刀結果了他最好,這樣後來我們路遇打劫時也能當了镯子換些錢财,不至餓了幾日才回到浔陽劍莊。”
念塵皺眉笑起來:“你道句謝也就罷了,這些多餘的事實在不必再說。不過也是那次遭劫你開口說了話,不然我一直當你是個啞巴。”
朱雀也笑,舉杯向念塵道:“多謝閣主。”
兩人飲完酒,朱雀便回頭去看玄舞:“不是你提起來要聽的,怎麼一句話都沒有?可是覺得髒了耳朵?”
不看還不打緊,他這才發現玄舞癟着嘴眼淚汪汪地悶了好幾杯酒,白潤的面頰上浮起兩片绯雲來,忙把她手裡酒杯奪下,慌道:“你今日沒帶鞭子來罷?”
玄舞抽噎道:“你我同行四載,如何這些事我從不知道?我還笑過你劍法陰柔如女子,這樣過分的玩笑話揭人傷疤,你怎麼從不辯駁?”
朱雀歎了口氣:“出任務時手下人喝醉了的葷話你聽了都要皺眉,我這些事你聽了做什麼?何況我劍法确實師出女劍師,你又不知道我傷疤在那,我也不生氣,為何要同你辯駁?”
念塵和文甫對視一笑,清了清嗓子道:“柳四小姐出生入死、拔箭醫瘡時都不曾落淚,怎的聽了鳳歌的事就哭成這樣了?”
朱雀睨了他們一眼,手又在玄舞頭上輕輕拍了拍:“她這是喝醉了,閣主看不出來?”
念塵隻笑着點頭道:“也是你的故事比許三哥那話本子故事更好下酒,才叫她吃得這樣醉。也罷,如卿是第三個入閣的,因着那家世、美貌和劍術,她的名号事迹在莽中傳得可比其他三人響,在座諸位也都知道。”
文甫點頭,看向玄舞的眼神裡有敬有憐:“可無論聽說多少遍,都會感歎青州柳家何其英烈,這位柳四小姐何其堅韌。”
這位何其堅韌的柳四小姐暈乎乎地見三人都望着自己,拍了拍臉笑道:“沒醉!”
朱雀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拎起酒壇給三人的分酒壺都滿上,故意略過玄舞,然後沖守在門外的小厮打了個響指道:“請你去拿些解酒的茶水來罷。”
文甫搖了搖頭,問道:“三哥是第四?我隻有徐夫人的知道得詳盡些,還真不知道三哥這樣草莽漢子當時是怎麼歸順閣主的。”
念塵擡眼想了半晌,笑起來:“還是因為墨煉那小子。他不在浔陽是四處遊曆去了,說是找鑄劍的料子和秘方。龍泉寶劍一向出名,他便往川渝那邊闖,結果在三哥的地上說看見了什麼稀罕礦土,拿火球開山,結果山崩地裂,砸了徐夫人的一家酒莊。你剛才說三哥如何愛重夫人,也知道這猢狲該是何下場了?”
文甫大笑起來:“想必沒少吃苦頭罷?”
念塵又笑:“他倒還算機靈,看出寨子裡金戈鐵器不夠,便自稱是浔陽劍師,露了幾手功夫,這才被饒了一命,留在寨子裡打了半年鐵,趁寨子裡給夫人慶生忙得不可開交才逃了出來。回到浔陽發現劍莊還被我收了,于是給我寫信痛罵我趁火打劫,卻又道‘錦城許原者,力大可比惡來也’,又有稀奇金鐵可以造劍,說要想他入閣入得心服口服,便把這寨子收了送他當賠禮。我安頓好如卿便和二哥一同往錦城去了,本來隻是想拜會一二,就報了真名号,結果徐夫人一見我的拜帖便遣了她夫君親自下山來迎。見面後話也沒說幾句,夫妻二人便說隻要我保寨中弟兄性命便願意歸順——結果此行最難的居然是行蜀道,果然難于登天。”
朱雀聽了也笑道:“徐夫人舉寨歸降之事我也知道——三哥懼内之名在閣中傳遍了,底下人都愛拿這個事打趣逗樂,他幾次聽了都樂呵呵地點頭說‘神女之言安敢不聽耶’,于是後來大家都喚他作‘神女座下虎’。”
“不過那墨煉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文甫也道,“我記得他出生湘北墨家,怎麼到了浔陽?”
“确是湘北墨家人。”念塵點頭:“墨家曆代出名臣,墨煉有位親近的叔爺爺在朝主持修經注,我便自小與這猢狲為友,也算冤家孽緣。後來墨家内讧,新掌權的那一支暗害了那位墨叔爺,墨煉自請除名,跑出來打鐵了。”他說着喟然歎道,“你們見他平日裡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其實心裡藏了不少事。他不願死在錦城也是因為大仇未報。”
朱雀也歎道:“其實我早年問過他想如何報仇,若隻是要償命,我輕輕松松便可替他殺了那位害他叔爺的家主。他卻對我笑道:‘不過朽木一高枝,剪去又于我何益?須得将這樹都連根拔起,碎為齑粉,方得興味。’”
“如今墨家在朝中并無高官要職,他想怎麼做我便由着他去,正好如今朝中腐朽,我可以墨家之事為由去濁引清。”念塵見文甫眉頭緊鎖,連悶三杯酒,知他心中煩悶,便聊起他入閣之事,“斐伭來我閣中時,萦雪閣已初有規模了——是泺城反擊虎門?這位公子長身玉立,身披鶴氅踏雪而來,我還道是哪裡的仙人道士。”
朱雀托腮回憶道:“可不是,那時候我們四個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仲裁大人能一一念出我們名諱還挺唬人的,我和青白二人一度以為你能蔔會算有妖法。”
文甫笑起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隻可惜門主暗弱,又剛愎自用,才讓虎門陷入滅頂之災。”
“我隻慶幸他是個庸人,若是奇才又得你襄助,萦雪閣早就滅于泺城了。”念塵說着松了口氣。
朱雀點頭,看向在一旁不知什麼時候枕着胳膊睡着了的玄舞,隻覺好笑:“也不知道這嬌小姐逞的什麼能,非要犟着和幾個大老爺們喝酒。”
此時夜已降臨,弦月低挂,晚風涼涼地刮進飲冰齋,吹得玄舞一個哆嗦卻仍舊沒醒,三人便都笑了起來。念塵指了指旁邊的卧榻道:“鳳哥兒你把她挪過去吧,别着了風又病倒一個。”
文甫揚眉道:“我以為閣主要說今夜就這麼散了?”
念塵幹笑兩聲,手一揚又是一杯酒:“我還沒醉得不省人事,那些事還纏着我呢。今日便由我喝他個天昏地暗,待明日風吹酒醒再說這些愁事罪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那頭朱雀給玄舞蓋好薄毯,在她臉上輕輕捏了一把才轉過身來。
念塵看着他,又看看文甫,笑着舉起杯:“而今飲冰齋中可不是坐了三位惆怅客,自當酒澆磈壘,不醉不歸。”
文甫無奈地笑了笑,舉杯略高聲道:“岑夫子,丹丘生,将進酒,杯莫停!”
朱雀也舉杯接道:“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三人的确各懷愁緒,一盅複一盞,久不停杯。待那壇離人淚見了底,念塵又讓小厮從柳樹下啟了兩壇年前埋的西鳳酒。酒過三巡,漸有狂态,三人便在院子裡席地而坐,推杯換盞,吟曲頌詩。
待東方漸白,玄舞倒是醒了。她驚覺自己和衣躺了一夜,忙起身,卻不見三人,便以為酒局早散了,這才略略放心,拿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解酒茶,慢慢品着出了飲冰齋。
待她借着晨光熹微辨認清楚地上那灰蒙蒙的一團物事,差點把手裡的茶碗給砸了。她有些遲疑地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果然是躺得橫七豎八的那三人,又好氣又無奈地提高聲音喚人來幫忙。
朱雀隐隐約約聽見玄舞的聲音倒是眯着眼睛擡頭往她這邊看了一眼,但很快失去意識,頭一歪又昏迷了。
玄舞當然看見了,氣得笑出聲來:“讓你們借酒澆愁,這是要澆出人命來了!真是胡鬧,待我回閣一定讓三哥訓你們一頓,連帶着閣主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