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訣:長生蠱
陸:落花時節又逢君
南昕王和趙文侯說結缡之事的時候,霖若不由看向了月樨,後者迷迷蒙蒙地半睜着醉眼,嬌滴滴的醉态很是惹人。
月樨看霖若直直地望着自己,雙唇一抿笑了,輕聲道:“怎麼?妹妹要提前請我吃杯喜酒了?”
聲音極柔如同絲綿。
霖若一愣,心中所想竟然脫口而出:“姐姐為何這樣淡然?”
“為何不呢?”月樨鳳眼乜斜,秋波流轉間水光粼粼,“心中戀慕又如何?原本就是沒有指望的事。”她說着,仰首又飲下一杯酒,“她不會遂了我的心,不過我自也不會如了她的意。”
霖若不知她口中說的是趙息還是旁人,隻覺這話怨氣甚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勸慰。可月樨又開了口,笑眼盈盈地:“若兒,我憐你總被母妃磋磨,可我又何嘗不是與你同病相憐?更何況你能一年兩次地逃離這兒,教我如何不羨慕?”
這是月樨平常絕對不會說出來的話,不光霖若,一旁的碧落、珠蕊和玉蕊都驚詫不已。珠蕊早去端了醒酒茶來,見月樨舉杯又要飲下,忙攔着道:“公主醉了,還是先用些醒酒茶順一順罷,否則王妃見了要責怪的。”
“責怪?”月樨揚起細長的柳眉,若有所思地仿佛在細細咀嚼這兩個字,接過茶盞來呷了一口,笑得明豔如桌案上的牡丹,呢喃道,“是啊,若兒已然博了滿堂彩,我要是在宴上出醜,定會叫她失了面子的。”
霖若沒有聽清她說什麼,探究地去看珠蕊,可珠蕊也搖頭。
月樨伸手去将膽瓶中的雙色并蒂牡丹拈出來,一瓣一瓣地把花輕輕撕爛投進茶盞裡,望着霖若笑着解釋道:“這茶太苦了,這花瓣上沁着蜜呢,我加些順一順。”
霖若擔憂地看着她,嘴上隻道:“還望姐姐少放些,小心寒涼。”
月樨手上的動作停了,把那殘損的牡丹又重新插回瓶中。
南王妃差人拿了四尺的香木杆來,杆頭綁了火線,挨個兒把大燭架上的紅燭再次點亮,垂雨廳重回了先前金碧輝煌的樣子。
四周亮起來了,她起身舉杯道:“方才看完七皇子舞劍,如今再上些歌舞自然失了新鮮,換換花樣,行酒令如何?”
衆人本就發覺念塵《滿江紅》一曲大有斥責諷刺之意,都有些不自在,既然南王妃有意調解緩和,也便紛紛點頭稱好。
南昕王笑道:“如此,王妃便來當這個令官罷。”
“也好。”南王妃雙眸含笑地轉了轉,“今宵高朋滿座,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如此我們便以人名為令詞,每人說一句飲一杯酒,不論是詩經楚辭、五言七言、長短句、民間曲,隻要有人名号便可,若是輸了便罰酒三杯,如何?”
轅麾便笑道:“姨母倒心軟,這規矩也忒松了些。”
南王妃應道:“我私心想着,這行酒令又不是考狀元,也不是為飲酒,而是為吟誦之樂,太子以為如何?”
轅麾笑着點了點頭:“姨母所言甚是。”
有人便問:“若是這人胡亂答了兩句,硬說句中兩字是人名,又當如何?”
南王妃揚眉笑道:“這些名諱字号自然要為人熟知的才行。”見各位點頭稱是,便擡手請酒,待衆人皆舉手飲下杯中物,她将酒盞放下道,“如此,由王爺開始,經主席後從太子殿下開始,如何?”
南昕王見衆人沒有異議,吟道:“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說罷飲下酒道,“手執美酒玉盞,不由想到‘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
衆人不覺怡然。
接下來便是彥靖,他的眼尾仍舊泛紅,起身舉杯,看着念塵遲疑了一瞬,開口道:“适才一曲《滿江紅》,不由讓我想起故人……”微歎口氣道,“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說罷仰首一飲而盡,頹然坐下。
此句一出,衆人表情各異。
南王妃和南昕王相顧無言,眉頭微蹙;彥昶擔憂地看了彥靖一眼,又看看念塵,垂首不語;趙息的目光也在彥靖和念塵之間來回轉;霖若和月樨不知道為何席間氣氛變得詭異起來,面面相觑;其餘衆人隻當是彥靖在懊惱當年雖奮勇殺敵,卻仍铩羽而歸而至遣嫁公主以得媾和,也都露出惋惜的表情。
念塵的面色早在彥靖說“故人”二字時就變得鐵青,待他念出“韶華”一句便登時正坐,準備起身拂袖而去。朱雀見狀忙攀住他的手臂道:“閣主方才教我忍耐,如今到自己怎能忍不住?”
念塵冷笑一聲,輕聲道:“你究竟不知從前發生了什麼。”
“無論發生過什麼,此時此刻閣主都應當克制。”
劍拔弩張之勢在鮮少人知的情況下消弭,酒令便繼續。
彥昶起身,先飲了酒才吟道:“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看到衆人都微笑起來便也笑,“治國不隻需要良将如我父兄,亦需良相如武侯。”
轅麾望着他笑道:“素聞二少王有經緯之才,原來是想成為武侯一般的人物。”
彥昶隻笑着敬了杯酒:“太子謬贊,彥昶愧不敢受。”
按例主人家女兒也該行酒令,于是月樨站起,開口倒是吐字清晰、神智清明:“女兒家不曾于這詩書上多用功,隻知些輕歌曼曲,原本搜腸刮肚想到一句,正愁不能說呢,趕巧大哥已開了先例……”說着看向趙息的方向,飲了杯酒道,“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
“嘩——”地一聲衆人都驚呼起來。趙息一臉困惑,擡頭看同樣困惑的南昕王和登時面色鐵青、臉笑容都要維持不住的南王妃。
這一首詩可不是在埋怨心上人對自己的冷淡麼!
霖若驚得險些把杯子打了。
月樨笑着坐下,又開始撕扯那枝牡丹,居高臨下地盯着手裡被撕出鮮紅汁液的花瓣,一雙風情萬種的眼睛滿是出氣洩憤後的快意。
南王妃深吸了幾口氣才平複心緒,聲音卻還是因為憤怒而顫抖着:“月兒是醉了罷,随便拿一句應付了事,且這裡‘言兮’二字亦并非人名——快些,再想一句。”
“彥靖的‘韶華’原意也非他所指,罷了。”南昕王從容笑道:“女兒家不工詩詞、不知其意,臨時念了句有印象的,又何錯之有?不過正所謂‘《詩》三百,思無邪’,既是天真無邪,若取笑責罵,便是我們做長輩的思有邪了。”
衆人聞言忙點頭稱是,可有意無意間都拿了探究的目光看向趙息——好一個絲竹墨客,難道和南宮家的兩位公主都關系匪淺?
霖若遲遲不起身,南昕王猜場面混亂她是不敢擅動,便語氣和緩地喚她:“若兒,該你了。”
見霖若還怔愣着沒反應,月樨從身後将帕子推了過來,碧落趕忙扶着霖若起身,又把帕子在幾案上展平,上面是指尖沾了口脂寫的“千古”和“仲謀”。
意識到月樨方才是故意念了那一句惹人非議,霖若又是一愣,卻脫口而出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如今世道,确是英雄難覓。
念塵喟然一歎:“小小女兒,心懷家國,難怪那一曲《滿江紅》……”他沖那畫屏上徐徐坐下的人影舉杯示意,仰首飲下。
南王妃還在為月樨當衆出醜生氣,也沒空找霖若的茬,重新換上一副從容得體的笑容向轅麾道:“太子殿下請。”
轅麾淺淺一笑,起身道:“謝公宿處今尚在,渌水蕩漾清猿啼。”言訖照例飲酒。
衆人不由松了口氣:之前總說政治戰事、英雄豪傑,都聽倦了,這一句倒是拾回了些閑情雅緻。
念塵見轅麾坐下了,便拎了酒壺和瓷盞起身,先是垂頭向衆人道:“先前是念塵年輕狂妄,為給三公主救場,更為炫耀劍術,竟壞了各位雅興,在此先自罰三杯。”三杯飲下後又道,“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轅麾聽着掌不住笑了:“這句倒好,一句話說了三個人,兩位古人,一位今人。”
楚狂和孔丘便罷,自然是他說的那兩位故人,而那位今人是?
起初衆人有些摸不着頭腦,但瞥到念塵身後搖頭苦笑的朱雀,都笑了起來。
念塵又飲下一杯才落座,卻覺得好像有什麼在紮他的腿,低頭見是條一尺來長泛着朱紅的蜈蚣,不由回頭道:“随身帶這樣多毒物,是為了維護你那牽機郎君的名号?”
朱雀笑道:“因果颠倒了,閣主。是因為我随身帶三十六種毒物,每每交手總能先發制人、以毒緻勝,方才打出這麼個響當當的名号。”
接下來是趙文侯,文侯起身,看了看衆人道:“老夫倒想到一句:‘生子當如孫仲謀。’”
南昕王笑起來:“孟吉說笑,已有甯馨兒,還想要個孫仲謀,當真貪心不足!”想想方才霖若說了“無覓孫仲謀”句,笑着橫了他一眼又道,“旁人都說三兩句,偏你隻吟半句,早年千篇萬言吟誦如流的趙小侯爺,如今可是老了?”
“你自廉頗未老,我可早就江郎才盡了。”文侯笑着又飲了一杯酒,“自罰一杯罷。”
衆人自然也想到文侯接着霖若那句的用意,卻也隻是相視一笑并不點破。
趙息知道經過這一連串鬧劇,自己在衆人心中大約成了欲享齊人之福的浪子,不過他不以為意,也懶得辯解。看着該到自己了,直接舉杯起身吟道:“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然後飲下酒,将空杯示人後坐下。
念塵笑着向轅麾道:“說起趙飛燕,我倒記起皇兄操辦的壽昌節,有京城第一舞姬的金盤舞,據說輕盈若鴻羽,頗得飛燕之姿。”
衆人一聽,忙點頭稱是。
環佩華裀、風柳腰身,翠袖獵獵、綠裙簌簌,天人之姿,纖弱舞于金盤,柔似鵝柳,輕若煙雨,昔年柳三變筆下“有個人人,飛燕精神”,寫的便該是她這般人物。
轅麾回眸向念塵道:“塵弟是說鴻煙樓的舒顔夕……”說着兩人都看向趙息,“顔夕、言兮,竟是同音呵!”
趙息似乎早就發現了這一點,向轅麾笑了笑,解釋道:“是同音,息與舒姑娘初識,便覺巧合。舒姑娘取紅顔薄暮之哀情以自警,而父親為息拟‘言兮’二字,是取陶五柳‘世與我而相違,複駕言兮焉求’之曠達。”
趙文侯望着他,眉梢眼角的笑意苦澀:“我少年時總自诩有經天緯地之才,必為治世之能臣,但終究壯志不酬,終日郁郁,塊壘難消。後遇夫人、又得言兮,方才心緒稍安,便引此句為字,以示我疼惜之意。”
衆人見這父慈子孝的一幕本該覺得欣慰,可想起趙文侯曾被列為元禧五公子的少年英姿,又兼先前他與南昕王互相打趣之語,聽到他說自己壯志不酬,都不由感歎了一聲。
後來各位賓客都分别吟了詩句,雅俗共賞。雖偶有感歎流年之語,也大都其樂融融,宴席在和諧愉快的氛圍中進入尾聲。
南昕王見時辰不早,且有些賓客已經醉得有些過了,說了些感謝的話,在大家起身舉杯再祝壽後拱手散席。
霖若起身,見一邊的月樨已經伏在案上睡着了,便對珠蕊道:“你先讓人拿件披風來,夜風寒涼,酒氣沒發出來再着了涼更是難受。”
珠蕊“哎”了一聲:“多謝三公主。”
霖若沖她一笑,見碧落将琴抱起便轉身道:“我先走了。”
走前回眸于畫屏的夾縫中,終是窺見那一身石青色銀繡暗夔紋錦袍的公子,長發以玉冠束起,散在腦後長如瀑。
趙息坐在那裡,冷眼看着那些衣飾華貴的賓客酣醉離去,并未覺察到霖若的目光。
反而是念塵見她站在那裡久久不去,燭火把她衣角的竹青的投在畫屏上,墨山水便成了丹青彩繪,妙極。他輕聲笑了一下,回頭向朱雀笑道:“走罷。”
朱雀點頭:“若是再不回府去,仲裁他們大約要等急了。”
念塵頗有深意地看着他笑道:“你不是在擔心斐伭等急了罷?”
朱雀“哼”地一聲别過頭去。
霖若回到靜園時,灑掃的傭人已經歇下了,沒有月光奪目,星子便放肆地在天上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