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昕王身材魁偉,面容雖經歲月風霜侵蝕,卻仍保有少年時的爽朗英姿:美須豪眉,眼若星辰,鼻若懸膽,唇若塗朱。
南王妃豐神不減夫婿,即使半老也風韻猶存,端莊威嚴。至于二十年前的南宮夏侯氏是何等姿容,隻一看她身側靡顔膩理的月樨便可窺見一斑。
彥靖長相随父,隻是眉眼更棱角分明,經曆十年沙場洗禮,眼中意氣風發的少年之氣消磨幾盡,倒更見穩重。彥昶則随母,和南昕王除了同樣身長瑰偉外不很相像,好文好詩有幾分書生的文弱,倒有幾分像趙息,難怪兩人相交甚好。
霖若默默地把手在丫鬟端着的花湯裡潤了潤,接過手巾擦了,又半掀眼簾四下掃了一眼,忽地覺得自己像是被邀來做客的,正不知好歹地打量着這和睦的一家人。
南昕王見霖若悶聲不語,本想說些關切的話,又想起她自三歲起便一直這樣怯懦,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彥靖先問了:“若兒怎麼了?不舒服?”
月樨一雙漂亮的丹鳳眼瞄過來,笑道:“大哥難得回來,妹妹卻恹恹的,難道是從北地帶回來的煞氣沖撞了妹妹?”
南昕王嚴肅地看了月樨一眼:“胡說什麼?”
彥昶開口道:“許是程先生要來了,若兒怕被查問學識,這幾天要溫醫書傷了神。”轉向低頭不語的霖若,“看書要緊,也要注意休息。”
“怎麼,程先生也要來給王爺祝壽?”南王妃不露聲色地瞥了南昕王一眼,冷笑起來,“可王爺做着壽,來了個醫鬼,聽着多晦氣。再說若兒跟着程先生學了這許多年,傷了神自己也能調理得過來罷?若是明日壽宴上也做出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不是給我們南王府蒙羞?”
“母妃教訓的是,是若兒學術不精,有負先生所望。”霖若拿衣袖輕輕拭了拭眼角,擡頭怯怯道,“大哥哥回來若兒自然高興,隻是想着大哥哥幾日後便要回去,心中難過不能自已,故方才失了儀态。”
原本南昕王聽了南王妃那幾句針對醫鬼的酸話有些心煩意亂,見霖若這樣,表情倒是緩和了,隻溫和地凝視她片刻道:“到底是小小人兒,心思純然。可凡事若都這般患得患失,隻是徒增傷感罷了。”
霖若紅着眼眶:“如果大哥哥此番回來便不走了,又或大哥哥沒回來,幾日後若兒與二位哥哥姐姐都不會嘗到别離之苦。現在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屆時大家的傷心不就又顯得多了幾分?”
彥靖趕緊笑着打圓場:“好若兒,你這是要勾得我也哭起來才能作罷?”
月樨也笑:“本來好好一家人吃個飯呢,妹妹哭什麼?妹妹自己也說了,現在要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的,快笑一笑,大哥還等着開飯呢。”
彥昶笑着捏了捏霖若的手。
南王妃則始終冷眼看着她,不時飲一口茶。
霖若拿起鑲了镂空象牙的銀筷,又一次垂下眼。
用完餐,侍婢們捧來漱茶和小盂,衆人漱完,又用花湯淨了手,侍婢們撤下了碗筷飯菜,換上了餐後茶。
南昕王盯着霖若和月樨半晌,開口打破沉默:“今日聖上和我說起為七皇子娶妻的事,聽意思是想和我聯姻。”
霖若有些驚訝地擡頭,月樨揚眉,面上卻并不是很驚訝。她于是下意識地看向彥昶,後者也是吃了一驚,兩人對視一眼,俱是憂心忡忡的模樣。
南王妃回道:“七皇子弱冠有二,早該娶妻了。這幾年他頹唐不少,不再理朝政之事,難怪皇上覺得他和我們聯姻不會出亂子。”
南昕王冷笑一聲:“亂子?什麼亂子?便是我哪日死于沙場,南宮家的兩位少王都在,兵權怎會落到七皇子手中?”
彥靖也道:“七皇子年少便能一手成萦雪閣,倒也未必需要我們南宮家的兵權。”
南昕王笑道:“我曾與七皇子聊過幾次,人自是少年非凡,但也謙遜本分。”又看了看月樨和霖若,“隻是我這兩個女兒,月兒心氣略高,若兒性子柔弱,嫁給七皇子不知妥不妥當。”
彥昶看了霖若一眼,順着他的話接道:“七皇子年少有為,夫婿過于耀眼,若兒這般性子嫁過去了隻怕要受苦。”
南王妃紅唇一抿:“他年少監國之時的确意氣風發,可自從撒手去雲遊建閣後便再聽不見什麼功績,也算不得有為少年了。三公主要真嫁過去了,還得算是我們王府虧了呢。”
霖若眸子一閃,急忙求救地看向彥昶,彥昶皺了皺眉,向南昕王道:“明日父王壽宴,太子和七皇子都會到場,等見了一面再議婚嫁之事也不遲。”
南昕王點頭:“明日月兒和若兒在屏風後也瞧瞧吧,若是中意便告訴父王,父王一定做主回了聖上。”
說着面上籠了一層愁色:“若是妤兒還在……”
南王妃突然冷笑着睨了霖若一眼,霖若忙低下頭去看自己擺在幾案上的手,膚細如脂。
南宮家自太、祖以來便世襲王位,而元禧年間與權傾朝野的夏侯氏聯姻,更是強強聯合。王府的幾位少王公主都貌若天人、聲名遠揚:兩位少王身長玉樹,文武皆精;二公主一笑傾城,三公主更有畫像傾人的美談。故而每至南昕王壽宴,家有适齡兒女的各大權貴富賈無不渴望受邀,好攜子女上門賀壽——誰不願和手握軍權的南昕王、呼風喚雨的夏侯家攀親結姻?于是此時日頭隻偏西稍稍,南王府已然門庭若市。
轅麾和念塵一前一後地到了王府,相隔不到一刻鐘。
當時彥靖、彥昶和趙息三人已經在院中交談甚歡,佳公子相聚的畫面已然惹得衆賓客啧啧稱贊,此刻又來了兩位身份更尊貴的皇子,衆人竟有琳琅滿目之感——魏晉風度亦不過如此!
由于是重要場合,兩位皇子都是正裝打扮。轅麾穿着太子服,暗金的袍子上用銀線繡了一條盤踞的蟒,張牙舞爪栩栩如生,金冠束發,白玉雙龍佩挂在腰側,右手一枚白玉扳指,左手一把玉骨墨梅扇。念塵則是墨藍的暗虬紋宮袍,玉冠束發,腰挂墨玉團蝠佩,領口袖口用銀線繡了整齊的回紋。二人都是劍眉朗目,笑得溫和雍容,淡然地接受衆人的打量。
南昕王見二人都到了,從容地撥開衆人上前,施禮道:“恭迎太子與七皇子,還望太子回宮後代臣問陛下安。”
“這是自然。不過昕王叔壽辰,轅麾既是晚輩又是客,須得還了這個禮才不落面。”轅麾大大方方地行了禮,笑道,“為賀昕王叔壽,轅麾特備了份薄禮。我聽聞府中珊瑚甚多,便特叫人去南海尋了一株三尺餘高,扶蘇多枝的珊瑚。”
這一句話讓衆人不由議論開來了。
“太子殿下既是知道王府中珊瑚衆多,想來那四五尺的珊瑚不少,如今尋了才三尺餘的送來,可不是自讨沒趣?”
“昔日石崇砸珊瑚之景怕是要重現了,你我可一笑觀之。”
“想來王爺也不至真拿鐵如意把珊瑚砸了,但還是可以讓太子殿下去庫房裡選柱高的帶回東宮嘛!”
哂笑聲漸漸響了,轅麾也不惱,隻等着随從把那株蒙了紅綢的珊瑚搬進來,從輪廓上看的确是扶蘇多枝,但身量确實不高。
“王府中珊瑚雖多,皆是曆代南宮氏王所受禦賜積攢。”彥昶負手而立,站到南昕王面前,向衆人笑道,“凡天家所賜,臣下自當感恩戴德受之。殿下仁厚,從不計較于唇舌,隻是父王今日做東擺宴,還望諸位叔伯給些顔面,莫将我王府上下至于不臣之地啊。”
衆人自然噤聲。
南昕王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諸位叔伯與為父交好,又怎會有此不義之行?這話說得太重了,等下入席便罰你三杯酒。”又對轅麾行禮道,“小兒口無遮攔,望殿下莫要怪罪。”
轅麾笑得雲淡風輕,往珊瑚的方向擡手示意:“請昕王叔一觀。”
南昕王伸手扯下紅綢,面上一凝,衆人也皆發出一聲驚歎。
這是一株蒼珊瑚,顔色深藍,通體反着琉璃似的藍色光澤。
“珊瑚一歲為黃,二歲為赤,青藍者卻少見。”轅麾笑道,“這株珊瑚産于南海,稱為蒼珊瑚。因為世所罕見,轅麾才敢将這樣矮小的一株拿來為昕王伯父祝壽。”
南昕王似乎微微歎了口氣,面上仍莞爾一笑道:“果然珍奇,今日可真是開了眼,多謝殿下。”
南昕王其實不喜紛奢——念塵和身旁的朱雀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回頭看見趙息展開了扇子遮住面上的不悅與鄙夷,慢慢往人群外退。
朱雀也注意到趙息,發現念塵在看他,低聲解釋道:“小侯爺曾有詩雲‘荒村餓殍作鬼哭,盛京齊奴擲珊瑚’,如今親眼見此情狀,自然心中厭惡。”
念塵聞言不由扭頭多看了他兩眼。這時趙息已經退到一顆柳樹下,擡手去折柳枝,軟劍一般拿在手中,左右揮了兩下,倒像劍舞。
“太子殿下的賀禮這樣華貴,不由讓人對七殿下的賀禮心生期待啊。”不知是誰這麼看熱鬧不怕事大地提了一句。
在場之人都知道念塵曾經受今上器重而得監國之權,當今太子也常被閣老拿來和監國時期的念塵比較,此刻再試圖把兩人的賀禮拿出來比較,自然沒安好心。
轅麾仿佛不曾聽見,依舊笑得端厚,低頭囑咐身邊人跟着王府的人将珊瑚送入庫房。
念塵也笑,拱手向南昕王作揖道:“皇兄殿中奇珍異寶甚多,有這一株驚世絕倫的蒼珊瑚也不足為奇,倒讓我這井底之蛙長了見識——相比之下念塵這賀禮實在有些拿不出手了。”轉身從朱雀手上接過匣子,打開拿出一柄黑檀木鞘的長劍,雙手遞給南昕王,“昕王英雄人物,必得寶劍以相配——雖說浔陽墨煉打的這柄未必就能稱為寶劍……”南昕王掂了掂,發現劍出奇地輕,面露異色,欲拔劍出鞘。然而僅拔出一小截劍身,便劍光四溢,明明隻是劍身反出的陽光,卻比那陽光更刺眼雪亮——在場衆人都紛紛遮了眼别過頭去,念塵則眯起眼接着幽幽地道:“隻是這把劍身量輕巧,可謂舉世無雙。”
“好輕的劍,不知用起來可有便利?”南昕王問的時候,強風忽起,把院内遲開的海棠吹散了漫天的花瓣。芳馨飄零,而那些向南昕王襲來的花瓣,在碰到劍刃時竟齊刷刷地碎成兩半,衆人見了不由驚呼。
念塵和朱雀也有些驚訝,畢竟之前二人隻注意到它身量奇輕,卻沒出鞘驗過它的劍光和刃鋒。
南昕王先是吃了一驚,而後朗聲笑道:“果然寶劍!不知此劍何名?”
“念塵已私下安了一名,卻不知在場各位是否贊同。”念塵恭謙的語氣讓衆人對他頗有好感,“昕王叔英雄人物,克敵守國、血戰沙場十數年,父皇感念,授特進光祿大夫、龍虎将軍,以昭天下。念塵心中亦歎服,特名此劍湛淳,澄清的湛,狄戎淳于兀的淳,意‘斬淳’,願來日此劍能助昕王叔征戰凱旋、功名千秋。”
這一番話引來衆人掌聲雷動,南昕王望着他,笑得意味深長。
念塵又雙手将劍匣奉上:“不知此劍可還能入得昕王叔的眼?”
“此劍若還不能入眼,那便隻剩七皇子的涔鏡了。”南昕王玩笑道,“早聞聽萦雪閣中精英無數,連心比天高、技藝超群的‘歐冶子再世’都能入你麾下,想來都是為七皇子愛國之忱所感。”
念塵搖頭笑道:“念塵隻是閑人,所謂熱忱亦不過是與莽中人紙上空談,哪裡能比太子以天下為己任,咨诹善道、察納雅言。”
“二位都是少年英俊,七皇子也切莫妄自菲薄。”南昕王收回劍,向周圍衆人拍手道,“園中百花尚豔,開春時亦新修了些亭台山石,現下薄酒輕馔俱備,諸位盡可随意走動賞玩。待酉時一刻,請至垂雨廳入宴,可好?”
衆人便行禮謝過南昕王,三三兩兩地散開了。
轅麾向念塵淺淺一笑,那雙與他相似的鳳眸微微合上,擡頭望向漸漸西沉的太陽站了一會兒,轉着玉扳指,緩緩走到他身邊,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輕道:
“塵弟自小聰慧絕倫,卻如何不知劍芒不比珊瑚蒼色,豈是劍鞘能藏住的?”
念塵面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