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回手，端起酒杯将剩下的清酒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一路灼燒到胃裡。
她避開了蘇小滿直直望過來的、充滿擔憂和探尋的目光，轉而望向遠處霧氣缭繞的山巒輪廓，夜色将其暈染成一片模糊的深藍。
“愛……”她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字眼，像是在咀嚼一個陌生的詞彙。然後，她極輕地、幾乎像是歎息般地說：“小滿，有些感覺，分析清楚了，反而更傷人。”她沒有直接回答痛不痛，隻是将那空了的酒杯放回小幾，杯底與木質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我先回去了。”她站起身，帶起一片水花，氤氲的熱氣模糊了她瞬間流露出的、一絲難以捕捉的脆弱，很快又恢複成那個理性自持的林博士。
她裹上浴巾，走向更衣室，留下蘇小滿獨自泡在溫暖的池水裡，看着好友挺直卻莫名顯得單薄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溫泉的熱氣蒸騰着，模糊了她的視線。腳下光滑的石闆路倒映着昏黃的燈光和搖曳的樹影。蘇小滿那句“這裡，痛不痛？”仿佛帶着回音，在她空曠的胸腔裡反複撞擊。
她下意識地撫上左胸的位置，隔着薄薄的泳衣布料，指尖感受到的是平穩的心跳——監測手環沒有報警。可為什麼，那陣從争吵那夜就盤踞不散的悶痛，此刻卻像藤蔓一樣悄然收緊？
“老闆！”王佳佳蹦跳着攔住林硯之的腳步，臉頰被溫泉蒸得紅撲撲，濕漉漉的頭發貼在頸側，星雲紫的美瞳在水汽氤氲下顯得格外亮。
“怎麼了？”林硯之停下腳步，唇角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眼眸平靜無波，仿佛剛才在溫泉池畔與蘇小滿那場觸及心事的對話從未發生。她又變回了那個專業、理性、無懈可擊的林博士。
“你現在有時間嗎？我想和你聊幾句……關于周燃。”王佳佳的聲音帶着一絲雀躍和不易察覺的忐忑，手指無意識地絞着浴袍的腰帶。
“我們去吧台那裡吧。”林硯之點點頭，率先走向溫泉區邊緣那個相對安靜的木制吧台。吧台臨着一小片竹林，竹葉在夜風中沙沙作響，隔絕了遠處嬉鬧的水聲。
兩人在高腳凳上坐下。林硯之向侍者要了一杯冰水，王佳佳則點了一杯冰鎮柚子茶。冰涼的水杯握在掌心，驅散了些許溫泉的熱氣，似乎也為接下來的談話提供了一點支撐。
“說吧，想聊什麼？”林硯之側過身，目光溫和地落在王佳佳臉上，擺出傾聽的姿态。她的坐姿放松卻挺拔，是标準的咨詢師預備姿态，無形中将私人話題納入了專業分析的軌道。
王佳佳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老闆，我和周燃……好像真的開始了。”她的聲音帶着一種夢幻般的甜蜜，又夾雜着對未知的惶惑，“從上次跨海大橋之後，他……他好像變了一個人。雖然還是話不多，酷酷的，但會接我下班，帶我去吃宵夜……不是那種很貴的地方，就是巷子裡的馄饨攤，他說那家湯頭最正。”她絮絮叨叨地說着，臉上洋溢着戀愛中少女特有的光彩，“他還教我騎機車！雖然隻讓我在空地上慢慢開……他就在旁邊跟着跑，怕我摔着。”她摸了摸右膝，那裡似乎還殘留着一點擦傷的微痛和被人緊張注視的暖意。
林硯之安靜地聽着，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冰涼的杯壁。王佳佳描繪的場景鮮活而具體，充滿了生活氣息和笨拙的溫情，這與她印象中那個帶着危險氣息、機車轟鳴撕裂夜色的周燃似乎有些割裂。她捕捉到王佳佳話語裡的關鍵點：“‘好像真的開始了’？你感覺他投入了？”
“嗯！”王佳佳用力點頭，“我能感覺到。比如，他手機屏保換了，是我那天在馄饨攤傻笑的樣子……他拍的。還有，他把他那個寶貝機車齒輪送給我了。”她從浴袍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用絨布仔細包裹的小物件——正是那枚邊緣帶着暗紅鏽迹的機車齒輪。“他說，這是他第一次正式比賽赢的，一直帶在身上當護身符。現在，他把它給了我。”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被珍視的幸福感。
林硯之的目光在那枚齒輪上停留了一瞬。這确實是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舉動，遠超一個浪子随意的饋贈。它代表着一種信任的移交，一段沉重過往的分享。她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溫潤的液體滑過喉嚨，壓下心底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
“聽起來，他在嘗試建立一種更穩定、更認真的關系模式。”林硯之的聲音平穩而客觀，像是在分析一個案例，“不再僅僅是危險刺激的吸引，而是融入了日常的陪伴和象征性的承諾。這是積極的變化。”
“是吧是吧！”王佳佳得到肯定，眼睛更亮了，“老闆，你覺得……我們能走下去嗎？我是說，他那樣的人，背景好像很複雜，過去也……”她想起跨海大橋上他提到的“兩年前青龍山彎道的女孩”，聲音低了下去，帶着一絲憂慮。
林硯之放下水杯，指尖在吧台光滑的木面上輕輕點了點，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佳佳，任何關系能否‘走下去’，核心在于雙方的意願和持續的努力，而非過去的标簽。周燃的背景和經曆是他的一部分，塑造了現在的他。你選擇接受他，就要接受他的全部，包括那些複雜的、甚至沉重的部分。關鍵在于，他是否願意為你改變那些可能傷害關系的部分？比如，沖動、過度保護、或者對親密關系的回避？”
她停頓了一下，看着王佳佳認真思索的表情，繼續道：“從你描述的行為來看，他在主動改變——嘗試日常化、分享象征物、給予保護而非純粹的刺激。這些都是他努力的信号。但你要有心理準備，改變是漫長的過程，舊有模式可能會反複。就像火山，”她想起了自己曾經對王佳佳的比喻，“爆發時的熾熱壯觀是真實的，冷卻後的堅硬也是真實的。你需要評估的是，當‘冷卻期’到來，當他的舊傷疤被無意觸碰，你是否能承受那種堅硬？你是否具備足夠的耐心和韌性，去陪伴他度過那些時刻？”
她的分析冷靜、條理清晰，完全剝離了個人情緒，仿佛在拆解一個精密的儀器。王佳佳聽得入神，連連點頭：“我明白，老闆。我知道他不是那種溫溫柔柔的人，他有刺。但我……我就是喜歡他，想靠近他，想……想融化他那些冷硬的地方。”她的聲音帶着年輕人的倔強和決心。
“喜歡是基礎，但維系需要智慧。”林硯之微微颔首，“保持溝通，表達你的需求和感受，也傾聽他的。不要試圖‘拯救’他，而是與他并肩面對他的過去和現在。尊重他的邊界，也堅守你自己的底線。記住，健康的愛是互相滋養，而不是單方面的犧牲或依附。”
她看着王佳佳，目光中帶着一絲導師般的期許：“你已經在學着觀察和分析自己的感受了，這很好。繼續用你的‘認知療法’，記錄那些讓你心安的瞬間，也記錄那些讓你不安的時刻。時間會告訴你答案。”
“嗯！”王佳佳用力點頭，臉上重新煥發出光彩，“謝謝你，老闆！聽你這麼一說，我心裡踏實多了。”她小心地收好那枚齒輪，像捧着稀世珍寶。
“去吧，和大家一起玩。”林硯之朝她笑了笑，笑容溫和卻帶着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王佳佳端起杯子，腳步輕快地融入了遠處的燈光和人聲。吧台邊，瞬間又恢複了甯靜。竹葉的沙沙聲更清晰了。
林硯之獨自坐着，指尖的涼意早已散去。她望着王佳佳消失的方向，眸光深處，那被她強行壓下的、屬于“林硯之”而非“林博士”的悶痛，在無人窺見的角落裡，無聲地彌漫開。
她端起水杯，一飲而盡，冰冷的液體順着食道滑下，帶來一陣清晰的戰栗，仿佛也澆熄了某些不該存在的餘燼。她攏了攏浴袍，起身，将那個空杯留在吧台上，身影挺直地走向更深的夜色。
回到房間，她打開電腦處理郵件，屏幕冷白的光映着她毫無表情的臉。工作文檔裡的數據和圖表清晰有序，如同她為自己人生規劃的藍圖。
然而，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新聞推送小窗，再次彈出了那個熟悉的名字：#許星野夏檸疑似同遊滑雪場互動親密#。配圖是幾張高糊的抓拍，雪地裡兩個裹得嚴實的身影靠得很近。
鼠标指針在頁面上懸停了幾秒。
最終，她沒有點開。隻是移開目光，落在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倒影裡的女人，金絲眼鏡下的眼神銳利而冷靜，仿佛一切盡在掌控。可隻有她自己知道，那精心構築的理性堡壘之下，一道名為“許星野”的裂縫，正無聲地蔓延，滲入着一種她尚無法命名、卻無比真實的寒涼。
冷戰的冰點已至，而這冰層之下湧動的暗流，遠比實驗室裡任何複雜的心理模型都更讓她感到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