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辭坐回案前,将身形隐在屏風後:“讓柳姨去将鄭惠請來,别說其他的,隻說我喜歡她的字,請她來幫着寫幾副對聯。”
巳時才過不久,已聽到外頭吵嚷起來,孟冬辭隔着屏風上半透光的絲絹往外瞧去,見小厮迎着個略有些駝背的人往院子裡走。
那人一身竹青長袍,外頭罩着鼠背灰的長裘,疾步如飛,好幾回險些跌了。
“芙玉,”孟冬辭問身側正垂首寫字的鄭惠,“你可認得來人?”
鄭惠擡頭,擱下筆就要往出迎:“是我爹!”
孟冬辭卻扯住她的手腕,朝她搖頭:“你隻能站在這裡叫他遠遠看一眼,他知道你平安就好,若吵嚷出去,你就得頂着姬妾的名頭一輩子困在此處了。”
鄭惠一怔,複噙着眼淚連連點頭。
院子裡,元珵正頂着一臉沒洗幹淨的黑水對鄭弘緻笑面相迎:“晚輩眼拙,您風骨铮铮,可是工部侍郎鄭老?”
“正是老夫,”鄭弘緻隻顧低着頭往裡沖,先前沒往元珵面上瞧,擡頭時冷不防被他這副尊容吓了一跳,“你……老夫今日來,是想請殿下交出一個人。”
元珵卻答非所問地擡手給鄭弘緻引路:“正堂有女眷在忙,一時挪不開身,您老先請偏廳坐。”
鄭弘緻聞言走得更急了:“巧了,老夫要殿下交的人,正是殿下府中女眷。”
元珵隻作虛攔,由着鄭弘緻走到正堂階前。
鄭弘緻一擡頭,正看見個女子立在案後低頭寫字,旁邊似是坐了個什麼人,但身形隐在屏風後,卻瞧不真切。
但他顧不上細究那人身份,擡手揉眼,隻見那姑娘一身水紅衣裙,發髻規整容色清麗,正是傳言中他那已叫人打殺的女兒鄭惠。
“這……”
元珵這才攙住鄭弘緻:“鄭老先請移步偏廳,有些話院子裡不好說。”
偏廳落座後,女侍奉茶,元珵接過,親手遞給鄭弘緻:“鄭老匆匆來此,想是聽聞了令嫒死訊?”
鄭弘緻沒心思喝茶,擱下茶盞:“小女沒事?”
“先前父皇送人來時并未告知我這些姑娘的身份,”元珵很是謙遜的在鄭弘緻下首坐了,歎道,“不過這也怪我,沒問清楚便将人先都收進了别院,想來您也瞧過外頭盛傳的話本子,我這新娶的娘子,确是個愛吃醋的性子,但我也曉得,無論這些女子出身如何,都是爹娘捧在手心裡長起來的明珠,便趕在娘子發作之前,将她們的死訊先傳了出去,既是死人,那自然沒有名分,我也好跟娘子交代。”
鄭弘緻追問:“可既已做了假死的戲,殿下為何還要将人留在别院?”
元珵歎道:“鄭老在朝多年,難道不知我父皇的脾氣,他的旨意不容違逆,若我将這些姑娘各自送歸本家,那便是抗旨拒婚,她們可還有命活着?都是身不由己。”
“是老夫急糊塗了,”鄭弘緻聞言起身,朝元珵一揖,“小女身份已定,現今确實不大好露面。”
元珵立刻起身回禮,扶鄭弘緻坐下,寬慰道:“鄭老放心,我已與娘子立過誓,此生絕不納妾,她也說過不再計較此事,待風頭一過,我定尋個由頭将令嫒毫發無損地送回府中。”
鄭弘緻連連點頭,而後終于想起哪裡不對,轉頭看向元珵:“殿下這臉……”
“無礙,”元珵使衣袖胡亂抹了一把,讪笑道,“不怕鄭老笑話,您來之前,我與娘子絆嘴,她手裡正拿着筆洗,這不就……”
鄭弘緻啞然一笑:“殿下是個癡心人啊,莫說少年夫妻,就是老夫與拙荊,也常有口角。”
元珵連連點頭,跟着從袖袋裡摸出個染血的匕首遞向鄭弘緻:“您想來也聽說過,我父皇不大喜歡我與朝中人有往來,您這一趟難免要叫他生疑,這‘證物’您拿着,待您出了我這别院,院裡就會傳出你為女報仇重傷皇子妃的消息,如此便能摘幹淨您與我有私交的嫌疑。”
鄭弘緻卻沒接。
元珵解釋道:“鄭老放心,我父皇因替嫁之事對我娘子很是不喜,即便是您傷了她,他多不過面子上做做功夫。”
鄭弘緻接過匕首,又上下打量元珵。
元珵側身引着鄭弘緻往出走,笑道:“鄭老寬心,沒人受傷,後廚日日都要宰禽畜,今早我讨來點兒雞血。”
鄭弘緻一聲長歎:“外頭都傳殿下纨绔荒唐,今日見了面才知,殿下深謀遠慮,是滿朝上下第一良善之人。”
元珵滿口“謬贊”、“過獎”之言,一路将鄭弘緻送出正堂。
鄭弘緻走後,元珵先叫柳荷将鄭惠送了回去,待屋内隻剩下他與孟冬辭,才問:“為何不叫他們父女相見?”
孟冬辭目光落在鄭惠方才寫的那幾副對聯上:“鄭惠看着柔弱,但這手字剛勁灑脫,是個胸中有丘壑的人,現下還不能盡信,你父皇雖未立儲君,但你那三個兄長或文或武均涉朝政,鄭弘緻在朝多年,不會因這匆匆一見就站在你這個毫無根基的皇子身邊,隻有鄭惠留在這裡,鄭弘緻才可能願意為你所用。”
元珵點頭,又問:“既如此,讓鄭惠修書一封說自己在這兒過得很好不行嗎?為何要着人傳她的死訊?”
孟冬辭将那幾副對聯一一折起,把盞中殘茶澆進手邊的熏爐,擡手撥弄爐内騰起的一縷煙:“若明珠猶在,心中未起過波瀾,又怎能嘗到失而複得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