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匆匆露面後,四方形形色色的人也就此分崩離析,望枯堕入無邊黑暗。
直至光亮再現身時,天已成了陰雨綿綿——
昨日到今日,不過眨眼一瞬。
城東草市,魚龍混雜,又因臨近驢圈,屠宰血未倒幹淨,身後百來人的酸汗味也一擁而上,便惹得臭氣熏天,市井之氣有了緣由。
席咛、淩嵘與路清絕三人沒了身影,而小木台子上,跪着兩個人,一個不惑之年也俊朗的男子,一個面上有紅痕勒過,卻不壞美人皮囊的女子——正是望枯夢中所見之影,席攘。
三兩鐵騎軍站在他們身後,屠刀锃亮,剩餘百來人,則将簇擁的人浪攬在身前。若有逾矩,寒光畢露。
最先的那名老妪,哭紅了臉,還要屈膝從刀下過:“冤枉啊!我家老爺夫人絕非叛國之人!諸位如若不肯放人!老身願替他二人行刑!”
侍衛冷呵:“莫要壞了規矩!聖上親下的告書!豈能有假!你若活膩了,便先殺你一個助助興!”
席攘緩緩擡首,笑而無溫:“董老妪,我們不過是看你同為祉州人,才捎帶你一程,如今為何要喚我夫人,喚溫執為老爺?你我不曾有過主仆之誼的,可是認錯人了?”
董老妪嗚嗚咽咽,跪倒地上,恨天不識好人心——她懂,撇清幹系是要護她。到底配得上這善人的名号。
溫執也笑:“夫人所言極是,我們的年歲加在一塊,也夠一人壽終正寝了,草市這麼些老者,見了此景,難免夜長夢多,諸位還是不看的好。”
溫執身後的侍衛,生着涼薄相,一腳将他踹倒在地:“死到臨頭了還嘴硬!無非就是好面子!怕這些人看笑話罷了!既然早知會出糗!當初何必要做這奸細!”
溫執咳血,匍匐起身。一字一句,感人肺腑。
“我,溫執,現任祉州知州,與前知州風長引,清清白白,鞠躬盡瘁,一生為民為世,從未行叛國等不軌之事,其夫人席攘、古絲,經商至今,從未貪贓枉法,次次秉公交稅,自兩百年前,到兩百年今,共計幫扶兩萬一千零六十個險些命送黃泉的餓死骨,敢問大人,下官何錯之有?”
提及風長引,座下無不為之動容。
“風大人憂國憂民,若不是被重臣彈劾,栽贓陷害,早該青史留名了!溫大人如何我是不知,但此事初心即在,自當從輕發落!”
“是啊!若無風大人,我那祖輩早被流放在外!是他幾次為我祖輩平冤,便不會有我了!如此恩情,更是世世代代沒齒難忘!”
“風大人千古!自當從輕發落!”
見民衆如此,溫執面上縱橫熱淚。
溫執一叩首:“風大人千古!溫某不求從輕發落!隻求風大人沉冤昭雪!還這善人一個清白身!”
風姓不常有——望枯就隻認得一個。
還剛好也是大善人。
适時,淩嵘頭戴烏紗帽,身着新官袍,如神祇降身。一攤明黃诏書,千百民衆俯首跪地。
“我為史官淩嵘,奉聖上之命,傳聖上口谕,風長引夫妻二人、溫執夫妻二人,四人有勇有謀,為國為民,實乃忠義之士,屢屢遭人陷害,使朕痛心不已,遂,還風長引清白,過往貪贓事,一筆勾銷,謄入史書,而現任知州溫執,則無罪釋放,歸還祉州!欽此——”
“老天開眼了!”
“好!好!公道自在人心!”
溫執與席攘始料未及,四方歡呼雀躍聲此起彼伏。
望枯看那牆沿下,伏着面色不佳的席咛與路清絕。
可惜——若此事成真,便不會變為亡魂了。
望枯思及此,又來一行車馬官兵,各個兇神惡煞。幾多喧鬧,以馬蹄踏塵終止。
“罪臣淩嵘!你妄拿舊聖旨當新聖旨!實在罪不容恕!速速将她捉拿歸案!再一并綁去台上!即刻行刑!”
“什麼!假的!”
“為何會是假的!”
席攘氣急:“淩嵘!你明知會敗露!為何還要淌這渾水!”
淩嵘怅惘:“席攘,我也想立功,想高升,卻更想做個好官,如今卻什麼也做不了,都窩囊這一輩子了,今日不試,來日隻會死不瞑目……隻是可惜,我還應了席咛,要為人師表,以身作則,如今,我卻愧對于她。”
誰人給淩嵘上枷後,她看着沉頓淚雨的天,看着這藏垢小巷,步步行得緩。
直至三人同跪蒼天後,也不知悔悟。
再慢,也不敵生死。
長刀似銀月,新悲疊霜雪。
這一倉皇過往,望枯竟看進心裡了。
待到哭喪聲遍地,潇潇雨落,斷顱的血濺去她臉時——
一隻手從後橫過,輕輕攏住她的雙眼。
如飄絮活了多久,如今這一刻,又像破夢而醒。
他歎:“望枯,該閉眼了。”
——世道種種,都不該刻入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