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攏好沉甸甸的銀兩和方匣子,再次側耳聽風。
需待一場西南風。
可望枯昂首去遠霄那片黑雲——
“刷啦——”
七月末,送蒙蒙秋雨,萬物豐收時。
但纏綿來去,又從幾滴,落得碎銀點大,最終遐長廣袤。
竟被休忘塵一語中的。
但望枯身挂八袋錢,還有風浮濯的衣裳,實在摧眉折腰。
除卻忽起十一月嶺上狂風,否則不可再助她扶搖直上。
但隻剩兩日。
她用風浮濯的衣裳包裹命根子錢袋,後退幾步起跑。
——迎風雨,墜雲間。
她擁入十二峰下,不畏萬劫不複。
……
鈞铎峰素與雨季不共戴天。
隻因水克火,遍地築器的火爐同樣看天吃飯。但凡下一日雨,便要将盤旋天邊的滾滾黑煙掐滅一日。
隻是無奈,如今入秋前夕,又不可呼風喚雨,任己所欲。
蒲許荏便在廊下支起一張竹子躺椅,如此偷得浮生,聽它一整日雨打芭蕉。
隔牆卻有議論紛紛聲,壓過天公雨——
“你可知,上劫峰釀晚仙尊昨日在歲榮殿放話,要打那檐青仙尊親自帶回的小妖怪!吓得這小妖怪當夜跳峰了!”
“當真?莫不是路清絕輸了,釀晚仙尊要血債血償?但那時她打勝仗時,好似挺能唬人的,還孤身去了銀燭山,又坑蒙拐騙到了倦空君的死生咒,怎麼忽而就退縮了?”
“假不了!昨夜守夜師兄親眼看到的!就是可惜,往後沒樂子看咯!”
這一唱一和的,蒲許荏隻覺聒噪,不由磨起齧齒與嘴皮子,卻想舌戰三百回合。
二人非但沒完沒了,又像撞見何人,話中有喜亦有驚。其中一人像是色心大起,隔牆也覺不懷好意。
“小師妹,你哪個宗門的,為何衣裳濕成這樣,若是吃了虧可要與我等好生說說,師兄幫你讨個公道回來!”
“慢着,她好似是……好似是……那個跳崖的小妖怪!”
蒲許荏并未睜眼,倒是睡得更坦蕩了。
大路各朝天,庸人莫靠邊。
……
山峰在上,池淵在下,十二峰也不過如此。但望枯不勝一握,又為掏空内裡的枯藤,便成過江浮木,坐上波瀾驟起的水面,蕩去鈞铎峰腳下。
隻是她此行損身費力,便縮在谷中飽餐一頓,才沿山路上徒步而行。
緊趕慢趕,踩在日落時分入此宗門。
望枯本想尋兩個師兄問路,二人分明交談甚歡,卻道了聲“跳崖的小妖怪”後,轉身跑得無影無蹤。
望枯:“……”
幸而,鄰院大門半敞,有幾方農田沒有緣由地四散在院中角落,田上無物,大多蔫成壞荷,垂頭喪氣;或又生了雜草,好好的土皲裂成紋。
倘若,廊下無人仰躺,望枯會以為此地已荒廢幾百年了。
望枯明白窺人就寝當屬無禮,但他應該宿夜不眠,所以昏昏欲睡,東倒西歪——衣裳像是穿了三百年,粗線能攢球,窟窿遍地是。與尋常乞兒又甚不同,說是家道中落的公子哥還差不多,但單論白淨臉蛋,又像養在員外後院的兔兒哥,故作尋常。
更何況,他的眼珠子未曾睜全過便也罷了,竟還要翻上天去——實在讓望枯瞧不出是死是活。
她悄聲邁入,那人就像早有預料地睜開眼來。
“旁人的院子你說進就進?你真不客氣。”
蒲許荏嘴上這樣,尋棍棒的手卻更不客氣。
望枯一本正經,絕無二心:“不好意思,我是怕您死了,所以才想進來看看的。”
蒲許荏聽罷,一口氣就堵在喉嚨上不去也下不來:“……”
望枯并未覺察怪異:“無意打攪公子,但可否問問鈞铎峰宗主在何處?”
蒲許荏二郎腿一放,長身直入雨幕,顯得更加五大三粗:“我就是,不太像啊?怎麼?”
要幹架?
望枯誤打誤撞,欣喜之餘,也不懼看他:“原來您就是啊。”
蒲許荏反問:“你都不認識就來找我?”
宗門之下竟還有不認得他的?
望枯胡亂擦去臉上雨水:“是的,我馬上要與上劫峰宗主比試了,但我沒劍,需要趕緊築一把新的。”
蒲許荏:“……”
蒲許荏難得收斂脾性,再未炮語連珠。
但也忍不住在心頭腹诽:就像是,先前隻吃手抓飯,而今為了一碗雞湯終于要好生買副碗筷了。
怪不得能治住桑落這張吃人的嘴。
的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蒲許荏不再戒備,寬肩釋氣:“行,我叫蒲許荏,即是‘蒲草韌如絲’那幾個字,我娘給我取的就是個名兒啊,你若笑我就别進來了。”
望枯不解:“為何會笑?”
蒲許荏一腳踢開擋路簍子,随口而答:“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不都寫些情情愛愛的,旁人以為我娘是個癡情種呢,嗬,笑話,我娘拳打腳踢我爹時,是讓我在旁邊學着的,我爹才是癡情一片。”
望枯一知半解:“原來如此。”
蒲許荏的嘴一旦開了,就是滔滔不絕:“我告訴你,來了我的地盤就要聽我的,讓我怎麼築器就怎麼築,休想偷懶。”
他邊說邊用腳踢開門,霎時,積攢兩百年的灰簌簌落下。地上不是三頭六臂的毒蜘蛛、猙獰的紅蛇,就是棺材裡的屍蟲,最正經的桌椅木凳卻東倒西歪,或年久失修,根本不能坐人了。
蒲許荏背過身東翻西找:“你先随意,這些東西都不會咬人的……”
望枯乖乖落座時,可那些蛇蟲卻齊齊向她看來。
利齒流光,許是餓了幾百年的模樣。
蒲許荏一拍腦袋:“差點忘了,你不是人,你快出去!”
望枯:“……好。”
她站在門口,蹉跎整日的雨終于見聽。屋内好一陣噼裡啪啦後,蒲許荏鼻青臉腫地出來,肩上扛着長竹竿,上面纏了幾根不甘擰成麻花的毒蛇。
蒲許荏口齒不清:“走,轉移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