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尹叢雲一下刹住嘴,那不就是觀月道君死去那年?
席則曾說青君偶爾會出現在宗門之内,接引屍解道消的道君、仙尊,這麼說,豈不是青君可能目睹觀月之死?
尹叢雲想着轉移話題,燕漓卻似乎并不介懷。
他微微擡起手,捧住一輪月亮,輕聲道:“青君救了我,但後來我發現,可能當時死去要更好一些。”
生死之事,他說得波瀾不驚,就像隻是陳述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已。
尹叢雲聽得心裡不是滋味,觀月之死确有蹊跷,但兩儀上下遮掩得嚴實,當真是什麼消息都查不到。而且,如果許錦池說的是真的,觀月道君真的是燕漓的母親,那燕漓這一百三十年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光是想一想微末,就覺得心疼得要命。
他稍微靠近了一點,鼻息間聞到燕漓身上好聞的墨香,他伸手,從下虛虛托住了燕漓的手背,一起捧着那輪月亮。
“那青君相當于也救了我,不然我後來就得被守門獸咬死了。以後若再遇到青君,我得好好謝謝他。”
燕漓眨了眨眼,無論何時,無論哪次,他都覺得尹叢雲好燙,熱氣勃發,像隻小火爐,稍微靠近,便有被灼傷的危險。
他下意識要躲,尹叢雲條件反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掌心滾燙,他微微一縮,尹叢雲便更用力地抓着他,制着他,甚至把住了他的肩膀,不讓他動。
“……”
“……”
兩相無話,沉默對視。
尹叢雲直覺自己又幹了件蠢事,不好意思地往後退了一些,磕磕巴巴地解釋:“對不起……那什麼……我……我就是……”
一隻螢火蟲落到了兩人交疊的手上,微弱的光剛好照亮了尹叢雲通紅的耳朵。
燕漓感到掌心越發熾熱,輕聲道:“燙……”
“啊?哪裡?”
尹叢雲一動,螢火蟲受驚飛走,手下卻依舊抓着燕漓。他用力捏了捏,話鋒一轉,“為什麼還是這麼涼?師哥你真的養好傷了麼?”
“好了。”
“啧,我不信。師哥你這方面的話,我真是一個字也不敢信。”
“體寒而已。”
“我——不——信。我自己看。”
他抓着燕漓面對面,強行捏住燕漓的手腕,仔細感受着燕漓體内靈流流動的狀況——确實沒有什麼大礙。
“還在喝藥麼?”
“在喝。”
尹叢雲若有所思,在自己懷裡掏了掏,“喏,師哥,這個送給你。”
燕漓沒有拒絕的機會,尹叢雲直接把東西塞到了他手裡——是一塊暖玉,雕琢成了雲朵的樣子,熱度不及尹叢雲,但捏在手裡剛剛好,觸感也十分溫和。
“這是我小時候帶的,已經過了人養玉的時候,師哥你現在帶在身上正正好,這樣你就不會冷了。”
“……謝謝,讓你費心了。”
“哎呀師哥你不用跟我客氣呀,都是小事。”
“嗯……”
尹叢雲幫着改了挂繩長度,順便幫燕漓戴上,小小的玉佩緊貼胸口,一股溫潤暖意自然流淌而出,當真是相當舒服。
燕漓還是想要道謝,臨到嘴邊,加了兩字,“謝謝師弟。”
語氣很誠懇,是真的打從心底感謝尹叢雲,但尹叢雲聽着那個“師弟”的稱呼,忽然覺得好别扭。
他喊道:“師哥,你不要叫我師弟。”
燕漓茫然地擡眼看他,“為什麼?……師叔不讓?”
“不是,他不管我這些。”
“那是?”
“因為……呃,因為……”
聲調往後越拖越長,尹叢雲因為不出個所以然來,表情也開始糾結。
因為什麼呢?
尹叢雲摸不準自己怎麼了,隻感覺心思亂了,要說什麼、想說什麼都沒有一個清晰的頭緒,甚至不敢看燕漓。
燕漓并未追問,而是問道:“不叫師弟應該叫什麼呢?”
“名字。”
“嗯?”
“我的名字。”
說到這兒尹叢雲感覺對了,捋順了,燕漓應該叫自己的名字,别是什麼千篇一律的師弟。
他一本正經解釋道:“師哥,你是老資曆的師兄,師弟那麼多,你叫師弟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叫我。師哥,你得叫我的名字,讓我知道你是在叫我,而不是别的誰。”
燕漓短暫沉默了。
他不太明白尹叢雲的邏輯,名字這種特别指代在他和尹叢雲之間毫無意義,畢竟兩儀上下除了尹叢雲,并沒有人真的當他是師兄,他的師弟其實隻有尹叢雲一個。就像他的師叔,其實隻有紀道臨一人。更何況,他不太可能見别的什麼人。
話一出口,尹叢雲也馬上意識到這個說法有點問題,燕漓在兩儀是何處境他又不是不知道,什麼老資曆、師弟衆多的,聽着真是滿滿的陰陽怪氣。
他連忙道:“我胡言亂語呢,師哥你别在意,你叫什麼都可以。”
燕漓沒說話,他張張嘴,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垂頭喪氣地揪地上的一株小草。
燕漓看他快把小草薅斷了,問道:“叫名字,會好一點麼?”
“嗯……”
燕漓輕聲道了一句“好”,而後是更輕的聲音:“尹叢雲。謝謝。”
這似乎是燕漓第一次叫尹叢雲的名字,發音腔調有種明顯的陌生感和遲鈍感,除此以外并無特别之處,可尹叢雲聽來很高興,幾乎心花怒放。這一瞬間,他好像忽然理解到名字便是一種言靈究竟是什麼意思,在此之前,他從未想到自己的名字從一人口中念出,便讓他如此欣喜。
“诶!師哥,我在!”
他一下亢奮起來,連聲應着“我在我在”,而後忽然拿了一壇子酒和兩個茶杯出來。
他利索地倒上酒,将茶杯放在燕漓掌心,又喜滋滋地去倒了另一杯酒。
他笑着和燕漓碰了碰杯,“師哥,我一直都在,隻要你叫我的名字,我永遠都在。”
燕漓長長的眼睫低垂下來,須臾,很輕地應了一聲,“嗯。”
這一杯酒喝得爽快,下一杯自然理所當然。那一壇子酒很快被兩人喝光,主要是進了尹叢雲肚子,燕漓不太适應這麼辛辣的酒,喝了沒幾口尹叢雲便給他換成了清甜的糖水。
朦胧的醉意侵擾了神智,尹叢雲拉着燕漓仰躺在地上,看着月亮,斷斷續續說着話。
多數還是尹叢雲嘚啵嘚啵,燕漓簡短地回應幾句。尹叢雲也不覺得無聊枯燥,說得差不多了,又拉着燕漓去數螢火蟲。
一千一百七十九隻。
夜深人靜,皎月灼灼,暗香浮動。
酒意烘托,尹叢雲興緻越發高漲,手舞足蹈地唱起尹家的戰歌。調子不同以往,頗為和緩,聽來溫柔又韌性十足,待到尾音,再起兇意,聲聲如震雷,回響不絕。
他的步伐漸漸變成了劍器舞,轉瞬間取了長劍,迎着月色起龍形,行虎步,舉手投足皆是少年暢快意氣。
螢火蟲圍繞着他,随着他的一舉一動逐漸鋪展成列,似燈海,似星河,煌煌十尺餘,燦燦若靈虬。
燕漓以往總是毫無波瀾的臉,終于有了一些别的表情。他看着高歌的尹叢雲,低頭彎了彎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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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莊周持續的時間并不太長,尹叢雲要回去了。
還是燕漓提燈,兩人并肩同行。一路上,尹叢雲叽叽喳喳地說起一些别的事,話題無窮無盡。
待到門樓處,尹叢雲卡了殼,抓着脖子猶豫地問道:“我明天還能這樣來見師哥麼?”
燕漓搖搖頭,“蝶夢莊周,莊周夢蝶,隻能兩次。”
“那這術法怎麼用?我回去琢磨琢磨。”
燕漓呼來一隻銀蝶,“要先學會蝶靈。”
尹叢雲想了想自己畫的大蛾子,喪道:“好吧,那以後我再來看師哥。”
“嗯。”
他擡腳往外走,下了三階石階,隻要再有一步,就能脫離夢莊周的術法範圍,回到長明峰去。
腳步一轉,他又擰了回去。
燕漓:“?”
尹叢雲站在下三階階梯處,兩人身高對換,他仰頭看着燕漓,眼睛裡快沒光了。
燕漓道:“怎麼了?”
尹叢雲哄道:“師哥你先回去吧,我看着你回去。”
“……好。”
燕漓提燈遠去,夜色将他淹沒,很快便沒了蹤影。
尹叢雲深深歎了口氣,就着石階躺下了,輕聲嘀咕:“怎麼回事,這才走了三步,我就開始想師哥了……明明才見面啊……”
他摸摸心口——咚、咚、咚的聲音依舊未絕,耳道都是劇烈回響。
“我好像有點不正常……”
準确來說,是從第一次見燕漓之後,他每一次與燕漓相處,整個人都會變得不太正常。他直覺是有一些奇怪的念頭沒有捋清楚,可每回努力去摸索拆解,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适的答案。
他癱在石階上,仰望灼灼明月,有些惘然地給自己找了一個暫時的正解。
“我可能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