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暗自捏緊杯盞時候,底下有個白衣青年遠遠投過來一瞥,眼裡好像有哀傷和遺憾,淡淡的涼意卻好像一盆水兜頭澆下,元子攸忽然醒了神,擡眼看時,那人早收回了視線。那人坐得離爾朱榮不遠,卻沒有加入那祝酒的行列,好像也不曾笑,一身白衣出落得既清俊又落寞,格格不入一般。他低垂着臉啜飲自己面前的酒,人群閃動半遮住他的身影,元子攸沒能看清,隻覺得熟稔,卻一時沒有想起那是誰。
元子攸又坐看了片刻,忽然起身,端着酒盞就往那人群簇擁處走去,爾朱榮的部下見此紛紛退讓。
元子攸堪堪在爾朱榮座前停步,舉盞微笑,“朕敬太原王,”又刻意改口道,“敬國丈一杯。”
此言一出,氣氛忽有些異樣,爾朱榮身旁的爾朱世隆不自覺地想起先前那夜之事,伸出手似乎想略阻一阻,卻被爾朱榮不動聲色地攔下。
爾朱榮深吸了一口氣,擡眸迎上元子攸的眼睛,便要伸手去接那酒盞。
元子攸仍是微笑相向。
忽然有人一身華服,側身橫插在他與爾朱榮之間,一隻纖細修長的手,已搶在爾朱榮之前取了酒盞。
“這一杯,我替父親喝了。”聲音如切冰斷玉,帶着絲涼意。
元子攸轉眸去看,果然,他的妻子。
爾朱英娥一雙眼眼尾上挑,妩媚又鋒銳如刀,毫不忌諱地直視着元子攸的眼睛,一仰脖,就将那滿盞烈酒一飲而盡,複招了招手,讓從人再滿上一盞。
“這一杯,是我替父親敬陛下的。”她道。不待元子攸回應,又是擡手仰脖飲盡,神色仍一分未改。
從人又續上酒,爾朱英娥再次取過,“這杯,是我敬陛下的。”她飲罷将酒盞随手擱回案盤,挑着一雙深黛如畫飛揚入鬓的眉,看着元子攸。
那眸裡挑釁,元子攸看在眼裡,卻隻是一笑,當真還是個小女孩。他也滿飲三杯,“皇後好酒量。”
那爾朱英娥睜着一雙如刀銳利又如水清透的眼看着元子攸飲罷了三杯,轉身便要回座,元子攸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腕,不待爾朱英娥吃驚地掙紮,已朗聲道,“朕與皇後出去走走,諸卿請自便。”
說罷便轉身牽着爾朱英娥往外走。爾朱英娥本該甩開他的手,卻不知為什麼,竟乖順地跟了他出去。
夜風微涼,二人一身繁複的華服,悶了大半日,一時俱覺得通體舒泰。
拐過數個彎,明光殿裡的喧鬧聲漸遠,終至低不可聞,二人間始終無話,爾朱英娥卻也任憑元子攸抓着她的手腕。
為這新帝新後的大婚,宮中裝點一新,宮燈連綿,映得桐葉蒼翠欲滴,連那通往桐花台的路上都鋪着紅毯。想來是宮中老人已知此慣例,特作的準備吧。
大約是有人遠遠望見帝後駕臨,管弦絲竹漸起。
元子攸停了步子,擡頭望那遙遙的長階,良久,松開爾朱英娥的腕,反去握她的手,攜着她登台。
白玉階漫漫,身邊那個小女孩擱在他掌心裡的手冰涼。天邊半月如弓,正是人間七月初七好時候。
洛陽宮的最高處,他與她執手俯瞰整個皇城。
笙歌未散,夜燈輝煌,洛陽靡麗似夢。在無邊的笙歌裡,她輕聲說了一句什麼,絲竹聲紛擾,他沒有聽清。
想來,無關緊要之言。
今夜理該歇在晖章殿,與他那新皇後同床異夢的。
戲演全套,不過要借宮中人的口告訴爾朱榮帝後和睦,他又有什麼不會的?
貌似深情地攜手入殿,打發了宮人離去。紅燭下隻剩元子攸與爾朱英娥二人相對。
還是無人開口,元子攸徑去解自己的衣帶,那廂爾朱英娥的眸子在紅燭掩映下瑰麗得似琉璃,見之似乎一瑟縮,複又似豁出去一般顯得昂然無畏,但元子攸不過顧自己換上件白衣罷了。
無他,不過是這一身太累贅人了而已。
床榻寬大,元子攸解了發徑自睡上一側,原不過有些做給爾朱英娥看的意味,不想真犯起了困倦。
卻是太累了。反正塵埃落定,也沒什麼他要做的了,未來的事,他無心思量,爾朱英娥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他此刻也懶得操心。
紅燭之側那少女的身形漸漸變得模糊,瞥過來的那一眼好像又有了成熟女子的怨悱憂思,呵,分明還是個小女孩,怎麼好像比他還懂得世情滋味?
今夜,那胡族少女到底不曾再入夢。
次日晨起,卻見那小丫頭蜷縮在床榻一角,遠遠避着自己,身上還穿着昨日那件婚服。那婚服繁冗,躺着必是硌人不已,也難為她竟睡得着。
元子攸隻當她是個小孩子,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悲。到底是誰避誰如蛇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