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元子攸卻不細講,隻是道,“去之前不曾想過,原來不過八百裡,就好似已換了一副天地,山高林深,大雪鋪空,白狼出沒,卻也有人踏雪狩獵。風物有别,人……更是有别。”他指間象牙箸一轉,又在茶盞上斷斷續續,恍似不經意地敲一支曲兒——蕭贊谙熟音律,雖不知他敲的究竟是什麼,但仍輕易分辨出那該是獨屬于北地的曲調,“人生自然沒那麼多可悔,但我想,若我從始至終便不離開洛陽,不會見到那樣的天地,結識那樣的人……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蕭贊一時不明所以。
元子攸卻忽然将話題扯了開去,“這兩日偶翻史書,看到漢末時候,董太師自洛陽至長安接迎為張讓、段圭等所擄的漢少帝劉辯,詢問事變經過,少帝支吾不能答,而時為陳留王的劉協卻答得清楚明白,董太師心生歡喜,認為陳留王賢能,乃有廢立意,不日真的廢少帝劉辯而改立陳留王劉協,是為漢獻帝。”
“隻是……”元子攸低聲問,“我所不明白的是,董太師若真的想把持朝政,操縱較為無能的少帝不是更好嗎?若是想奪權篡位,更又何必多此一舉?”
“所以……”他擡起眼來,望着蕭贊,眼裡近乎有一種瀕死人對救命稻草般的渴望,“想請教殿下,殿下說,昔日董太師為何廢少帝而改立陳留?揚威?立信?排除異己?有沒有可能……他本隻是想做個匡扶社稷的忠臣?”
漢末至今所曆三百餘年,隻怕沒幾個會有這般的想法,聽到元子攸這樣貌似荒唐的話,蕭贊話還未過腦,便先忍不住出聲調笑道,“如陛下這般讀史,倒是有趣。”
“有趣嗎?”元子攸眸子一黯,垂下首低笑一聲,“一點都不有趣。”
蕭贊猛地警醒,董太師……爾朱都督!
元子攸根本是拿董卓作比爾朱榮!
他一時不知該附和該勸慰還是該痛斥,卻聽元子攸幽幽歎了一句,“三百多年了……董太師的罵名,怕是再改不了了吧……”
蕭贊一怔,一時也分不清他是真的醉了,還是隻不過自己騙自己醉了,才好把這些清醒時絕不能為外人道的話,講給自己聽。
他還來不及開口,卻見元子攸又擡起頭來,神色已如常,仿佛剛才的事全沒有發生一般,“說是要講故事,講了半天,卻不成故事,”他說着微微一笑,“倒教殿下取笑了。”
說罷他徑自起身,走出廳外,何順兒先前被他随口打發,此時竟真的捉了不少流螢裝在薄紗中,做成了燈,捧在手心,端立廳外,見他出來,忙上前相迎。
蕭贊送他們至府門,元子攸回過頭來,螢火将他的臉照得忽明忽暗,更顯得光潔無暇如同美玉,隻是蕭贊看不清他眼裡的神色,“深夜叨擾,實屬冒昧。萬望明日的宴,殿下不要失約。”
“不敢。”蕭贊垂首道,再擡起頭來時,見元子攸和何順兒兩人在深巷中已行遠了,似乎是何順兒的笑聲,仍遠遠傳了過來。
大約是因為那螢火燈吧……蕭贊望着他們的背影,有些感喟。
玩耍的少年大多不會想到,流螢美妙,卻終究易逝。
他回想起元子攸剛才那句“二十歲以前,順風順水,絕少不如意”,其實追憶往昔,自己二十歲以前……又真的有多少不如意?
隻是不知此後的大魏,多少人還能順風順水地過完他的二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