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多久,我聽到一聲孩子的啼哭,有人湊到我耳邊,跟我說話,這一回我聽清了,她說的是,‘皇子降生’。”
太後說到這裡,這才似透過氣來,重重地喘息了一聲,“先帝降生,宣武帝喜極,格外寵愛珍視,待先帝到了兩歲,便被冊立為太子。不知道是不是宣武帝因那‘子貴母死’有了很多年無子的失落,或者隻是為了給先帝随喜,又或者他多少對我有一些些的敬服感激,他免了我的死,還廢止了那荒誕的陋規。我從待死之身,一朝飛上枝頭,成了太子的生母,現在回想,還是如同做夢一般。”
兩人之間靜了一刻,過了一會兒,太後才接着說道,“我死裡逃生,又勉強算得到了一些自己想要的,一開始我也以為我一生會滿足于此,可是沒過幾年,宣武帝駕崩,先帝即位,我便成了真正萬人之上的太後。”
“先帝年幼,一向又敬重我,那些年金銮殿上坐的是他,可其實掌握着天下權柄的是我。權利這種東西……就像泥淖,像漩渦,一旦沾上,便會越陷越深,又像傳聞裡那種令人心悸的毒,有着蠱惑人心的力量,一旦嘗過它的滋味,永生便要被它纏上,如附骨之疽,要伴你至死。”
“所以……太後要說的,舍下萬般,就隻是因為權利二字嗎?”聽到此,元子攸冷聲道。
“是,也不全是。”太後歎了口氣,“更多還是為那個一生不凡的夙願吧。如飛蛾撲火,又如飲鸩止渴,明知結局,仍奮不顧身……我是自私的,時至今日,我不後悔。沒能守護住的那些,是造化之過,非我之過。”
“不後悔……”元子攸喃喃,早在多日前,就曾有人跟他說過這些,現在想來,那個人看得……還真是通透。
“你是要來責難我嗎?”太後說,近乎是有些同情地瞥了元子攸一眼,“可你不也一樣,要來步我的後塵了嗎?”
“我與太後不一樣。”元子攸不敢再想,斷然截道。
“不一樣?”太後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你莫非以為,走上了這條路,你還能一身風雅清絕?”她冷笑道,第一次用上了“陛下”這個稱謂,“陛下,别做夢了!”
元子攸一時語塞。
“唉,”太後卻轉過身,在帳中走了幾步,走到帳邊,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這些年來,坐在洛陽宮裡,聽永甯寺的鐘鳴,我也常會想起很多年前坐在佛寺窗邊的小女孩,白日看花,夜間望月,滿腦子天地遼闊,山巒雄奇,江河浩瀚……我那時候不懂得,其實,我要是那樣過完一生,未必不是幸事。”
元子攸張了張口,一時卻不知能說些什麼,正好這時帳外有人喚道,“陛下。”大約是那押送太後和小皇帝的軍士,終于等得不耐。
元子攸看了太後一眼,站起身,往帳邊走去。他與太後話說至此,已是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可他走過太後身邊時,太後卻忽然再度開口,聲音極輕,卻有一種攝人心魂的力量,“其實……先帝并非我派人處死,乃是自盡。”
元子攸腳步頓止,“先帝為何要自盡?”
“多半是因為我吧。”太後譏諷地一笑,“可也是因為那個位置。陛下,你以為那個位置好坐嗎?人都可以變成鬼。我看着你長大,還真是有些為你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