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姑娘秀眉小臉,身子單弱,抱着琵琶都像是站不穩似的,怎麼看都不是他大魏的水土養出來的人兒。這倒沒什麼,怪的是這姑娘歌唱得動人,臉上神情卻是木木的,一雙眼兒也是癡癡的。
元子直暗存下念頭,轉頭去看元子攸,見元子攸睜大了一雙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姑娘彈琵琶的手,料想大魏民風粗犷,他到底不曾聽過如此纏綿婉約的吳歌,如此也屬自然。
其實元子攸年紀尚小,哪懂得姑娘歌裡“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的意思,隻是歌聲宛轉低回,他的心潮也随着那歌聲高高低低起伏,待到姑娘唱完“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好似心魂也随那歌聲飄遠了。
“先生是南朝人?”等那餘音去盡了,元子直問。
“不瞞公子,”船家道,“老朽生在洛陽,隻是二十多年前孝文皇帝遷都,心中惶恐,是以南下,這些年一直在南朝行商,回到洛陽還不足半年。”
“既然當初去國離鄉,如今又何以歸來?”
“代馬依風,何況為人。”船家歎了一口氣。
“是我小人之心了。”元子直道,“不知南朝風物如何?我兄弟長居洛陽,見識寡陋,先生可否講解一二?”
“南朝水土靈秀,比之大魏自是另一番氣象。”船家悠悠道來,“就說都城建康,鐘靈毓秀,城外有紫金、清涼、栖霞、幕府山,城中玄武、莫愁湖,風景絕妙。此外秦淮河綿延橫亘,河畔商旅雲集,也是繁華去處。”
“至于南朝的人物,”船家繼續說道,“崇佛法、慕玄學、好清談,行止風流。民間流行的是小調,吳地稱吳歌,楚地稱西曲,唱得多是男女情愛、離愁别緒。剛才秀娘唱的,就是吳歌,教公子取笑了。”
“剛才姑娘所唱的,是梁帝寫的《西洲曲》吧。”元子直道。
“正是。”
“梁帝。”元子直沉吟道,“他自雍州起兵,奪襲天下,我隻道他胸中丘壑,卻不想還能寫這樣的詩文。隻不知……”他說着轉頭問那姑娘,“隻不知姑娘何以會唱宮中的曲調,禦筆的歌呢?”
那姑娘隻是木然站着,對他的話恍若未聞。船家忙接過話頭,解釋道,“梁帝這曲《西洲曲》,傳遍建康,尋常人家的姑娘都會唱一些。”
“是嗎?”元子直還是凝視那姑娘,“姑娘可是不便說話?”
船家正要說話,忽然遠處有鐘聲敲響,姑娘渾身一顫,神色驚怖交加,元子攸也好似從夢寐裡清醒過來。
船家緘口,等鐘聲響過,感慨道,“是永甯寺的鐘聲又響了吧。建康也有鐘聲,隻不如這鐘聲響亮。”言罷歎了口氣,道,“公子慧眼,老朽也不必隐瞞了。這姑娘不是老朽的孫女,隻是老朽在建康偶然遇見。老朽猜測,可能是宮中的歌女,不知怎的被趕出宮了。”
元子直挑了挑眉。船家繼續道,“老朽見她時,她就是這樣了,問起話來也是怔怔不理。唉,也不知道經曆了什麼,除了唱歌,什麼都不懂。老朽年邁,猶孑然一身,看着姑娘可憐,就帶着她一路北行,回了洛陽。”
“這姑娘除了癡傻,整日怔怔站着,倒也沒什麼煩人處,隻有一樣,聽到鐘鳴,就渾身哆嗦。”船家溫聲哄着那姑娘,“秀娘,沒事了。”說着又對元子直道,“老朽猜想,這跟她當日唱的一支歌隻怕有些關聯。”
元子直微微蹙眉,“此話怎講?”
船家歎息一聲,“若是二位不怕掃興,不如再聽秀娘唱一曲吧?”
“請。”元子直道。
這一回秀娘沒再撥動琵琶,隻是低聲輕吟。她聲音既低,吐字又模糊,元子直隻約略聽出歌分三段,唱的是“鐘鳴”。
“聽鐘鳴,當知在帝城。參差定難數,曆亂百愁生。去聲懸窈窕,來響急徘徊。誰憐傳漏子,辛苦建章台。”
“聽鐘鳴,聽聽非一所。懷瑾握瑜空擲去,攀松折桂誰相許?昔朋舊愛各東西,譬如落葉不更齊。漂漂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鶴夜半啼。”
“聽鐘鳴,聽此何窮極?二十有餘年,淹留在京域。窺明鏡,罷容色,雲悲海思徒掩抑。”
這歌越歌越悲,歌中涼意直透人心。元子直猛被觸動身世,那姑娘細微而曼長的嗓音聽來竟直有驚天動地、蕩氣回腸之意。
“這……是誰寫的辭?”隔了半晌,他定了定神,可是還是沒能避免話音裡透出了顫抖。
“老朽就是聽了這曲,午夜夢回,輾轉難眠,才決定收養此女。”船家卻不直接回答他,“後來約略弄明白了,這歌就叫做《聽鐘鳴》,便想,究竟寫這歌的是什麼人,到底經曆了什麼,才能将這歌寫得這般悲涼無盡?”
“求……先生指教。”
“公子不必如此,老朽也不知。”船家搖頭道,“老朽當日就問過秀娘,秀娘卻隻是顧自己唱歌。老朽百般勸哄,秀娘好容易才說了三個字,‘豫章王’。”
“豫章王?”元子直道,“這是何意?”
船家卻隻是扳動船棹,望了望日挂中天,“公子,已近晌午,可要返航嗎?”
二人下船登岸,已過午日,眼看天色漸漸陰沉了下來,便騎了馬自宣陽門入城。元子直正愁不知往何處去,忽見幾個市井遊俠兒結着伴往市西去,心念一動,也勒轉了馬往西行去。
市西延酤、治觞二裡,所居的大多是世代以釀酒、沽酒為生的人,這裡的酒,不僅遊俠兒喜歡,往往王公貴族也愛。
元子直知道,其間酒最佳、名聲也最佳的那戶,主人叫做劉白堕。他的酒飲來香美,醉則經月不醒。京中公卿離京赴任,往往攜上不少,是以這酒不止京中,遠至千裡外亦聞名,因而号稱鶴觞,也有管它叫騎驢酒的。
這酒味美,可貴的是價錢竟不高,酒肆中往往聚滿了人。主人劉白堕又頗好熱鬧,請了先生評書助興,肆中王孫公子有之,市井遊俠亦有之,同坐一堂,幾可算是市西最熱鬧的地方。
轉入延酤裡,果見酒招迎風,幾是一步一酒肆。
等到元子直駐馬,元子攸見那酒肆門口隻簡簡單單豎着一木牌,上寫“春醪”二字,瞧着毫無特别處,然而人進人出,卻是最熱鬧的一家。他轉轉眼珠,問,“大兄,哥哥總說,‘不畏張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講的可是這裡?”
“真要叫母親管管他,總把這些遊俠兒的話挂在嘴邊,像什麼樣。”元子直話這麼說,可眼裡畢竟是笑意,“是了,就是這裡。”
主人劉白堕年且四十,臉色紅潤,頭發半白,大約是因為常年彎腰沽酒的緣故,略有些駝背。他迎上前來,笑道,“二位客人請進。”
“劉老客氣,”元子直道,“要一壺春醪,再一碟牡丹餅。”
“好說,”劉白堕笑道,“二位請先坐下聽聽書,稍後就到。”
酒肆不算太大,十數張酒桌圍着正中一張書案,這時候有半數坐了客人。書案後坐着位穿青衣的先生,正端了茶盞潤喉,看不清臉面。
二人揀了一張空桌坐下,不一時,就有跑堂小厮送上了酒和餅。元子攸見此處的牡丹餅不僅色澤金黃,連餅皮上雕的牡丹花都極是精緻,不同别家的敷衍,已伸手取了一塊,端詳了半天,才有些不舍得地小心咬了一口。
他吃完這口,正說了一句“甜”,已聽驚堂木一響,有人開口,“卻說那爾朱氏世代居于爾朱川上,到百餘年前,出了一号人物,名喚爾朱羽健。這爾朱羽健身材高大,少年勇武,自小就是爾朱川上遊俠兒的領袖,生逢晉末,更是志向高遠。”
“其時道武皇帝偶經此地,結識爾朱羽健。二人俱是年少氣盛,一見如故,引為知交,爾朱羽健帶着族中千七百少年英豪,從此追随道武皇帝。”
“是道武皇帝的開國故事!”元子攸一聽頓時來了興緻,頓時連牡丹餅也不吃了,眼睛亮亮地盯着那先生。
隻聽那先生繼續道,“這爾朱羽健後來果然給道武皇帝立下汗馬功勞。就說晉陽一役,身先士卒,悍不畏死,殺得那燕國的遼西王慕容農大敗,自此龜縮城中,後又巧計離間,誘降晉陽城守,逼得慕容農亡命東逃。爾朱羽健命帳下的長孫肥追擊,擒獲了慕容農的妻小。”他說到這兒,“啧啧”了兩聲才道,“聽說堂堂燕國的遼西王,逃到中山的時候身邊隻剩三騎。”
“于是道武皇帝繼續東進,兵至燕都中山……”
“大兄,”元子攸悄聲問,“這爾朱羽健這樣厲害,怎不聽說他有什麼後人?”
“如今不比當年,太平年光,哪有那麼多仗好打?爾朱氏又長居秀榮川,絕少進京,你自然不知道。”元子直道,“不過前些年,爾朱氏的酋長說是因為年老,請求先帝把爵位傳給他的兒子,為此倒進京謝過一次恩。我剛好遇上,也算見過了這位現任的爾朱部酋。這爾朱部酋,算來已是爾朱羽健的玄孫了。”
“他什麼樣?”
“他啊,年紀大概比你大兄我大上幾歲,那會兒還是個少年。皮膚很白,相貌也很出色,說起話來聲音清清亮亮的,很讓人喜歡的那種。”元子直笑笑,“不過那會兒是在宮裡,彼此遠遠見到了,也隻能笑笑。不過我想,大概當年的爾朱羽健也是這個樣子的吧?”
“那……他叫什麼名字呢?”
“爾朱榮。”
一支曲、一段說書……
元子攸苦澀地笑了一笑。
故事裡的人一個叫蕭綜,另一個叫爾朱榮,他後來果然都如願結識了。隻是要是早知會有今日,當初過耳即忘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