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恒按部就班地考去了京城,林從頤雖怕她孤單,總鼓勵她多在學校裡參加活動,但也沒有太多放寬對她的管教,閑着沒事,去哪兒拜訪總帶上她。
在一個秋日,她跟着林從頤和周平去江大,拜訪他們的一位故交。
對方是位研究宋史的教授,同周平相識了幾十年,周平退休後,時常與他相聚,兩人就着一壺龍井茶,一聊就是一下午。
和預想中一樣,是一個枯燥的下午,陸元昭喝着龍井茶,默默地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當個空氣,聽長輩們閑談,偶爾話題落在她頭上,才附和兩句。
那名教授問她,“元昭是在念文保?還順利吧。”
照着年紀,陸元昭得叫這名教授一聲伯伯,她坐直身子,笑着回答:“謝謝伯伯,還挺順利的。”
教授感慨道:“現在很少有孩子會對文物感興趣。”
林從頤說:“她從小就愛逛博物館,之前還在糾結要不要學壁畫,但因為對曆史感興趣,最後還是選了文保。”
這個話頭在她身上一揭就過,陸元昭無聊得緊,正想尋個什麼事做,就聽見辦公室的門被敲開,清朗的聲線驚破一室茶香,陸元昭轉頭時,看見穿黑色夾克的年輕人立在門邊,走進來,拿着一疊資料放在桌上,“老師,這是您要的文件。”
秋日裡的陽光斜穿過百葉窗,在辦公桌上灑下細碎的光影,陸元昭迅速地捕抓到一張清秀的面孔,她眨了眨眼,想再多看幾眼時,青年早已轉過身去,隻餘下鼻尖的一絲淺淡的氣息,好像是外頭陽光的氣味。
陸元昭收斂着眸光,又往男生身上望了一眼,隻捕到了一張俊雅的側臉,她怕自己的目光過于直白,連忙将眼睛挪開,鎖定在眼前的龍井茶上發呆。
那名教授介紹道:“這是我學生江聿,大四保研了,未來三年也跟着我讀研。”
“大四?”林從頤算着年齡,“那比元昭大三歲。”
教授笑着點頭,沒介紹周平,隻同江聿介紹了林從頤的身份,“這位是美院的林教授。”
面前的青年禮貌地同林從頤打招呼,“林教授好。”
“今天辛苦你跑一趟。”教授說:“你明天之前,把你的論文選題發給我。”
門一開一合,再度關上,陸元昭神思遊離,一門心思還記挂在那張自己隻瞥到幾秒的俊臉上。
窗外的風聲穿過樹林枝桠,剮蹭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身旁的大人們已經就剛剛送來的那份文件開始商談起了公事,秒針向前撥了幾十秒,仿佛那名青年未曾來過。
陸元昭盤算着時間,現在追出去好像也來得及,她轉頭同林從頤講,“奶奶,我想出去走走。”
長輩們商談公事,她一個人留在這兒也不方便。
教授和藹地笑着說:“我們聊天,小孩子聽得乏味也正常。”
“别跑遠了。”林從頤叮囑她,看了眼腕表,“帶上手機,半小時之内回來。”
“一會兒約的在桂雨山房吃飯。”
陸元昭拿上手機一溜煙地就追了出去,空空蕩蕩的走廊,連個人影都沒有。
她壓根不知道人往哪兒去了,隻得站在走廊邊,直愣愣地朝下往,她還算幸運,一眼就鎖定到了那抹高大的身影,才走下樓梯,往外頭走。
陸元昭踩着馬丁靴就追了出去,小跑跟上那個男人,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灑落在她肩頭,她氣息略微不勻地喊住男人,“同學,等一下。”
青年的停下腳步,不明所以地轉頭去看這聲音的源頭。
直到轉身的刹那,她才得以正視他的面容,和方才匆匆一瞥的面容重疊在一起,極為溫和的眉眼,眼尾微微上調,像是飽含笑意。
陸元昭的目光在他的臉上短暫地停留幾秒,這才留意到了他眼尾的那顆淚痣。
他們說,上輩子哭得多的人,眼尾才會有這麼顆痣。
她在青年的注視中抿了下唇,壯了壯膽子,第一次搭讪别人,免不了磕絆,她的聲音有些顫,但還端着林從頤教她的淑女架子,“你好。”
那個叫做江聿的青年笑了,學着她的模樣同她打招呼,“你好。”
陸元昭将兩隻手插進外套口袋,在看不見的地方揪緊了裡襯的料子,看着青年舒朗溫潤的眉眼,語氣生疏地問,“能給我你的電話嗎?”
“我……”她卡住了,心也跳得飛快,腦子裡編不出什麼好的理由,反倒已經把被拒絕後如何體面離場的場景給預演了一遍。
對僅見過一面的男生要微信,怎麼看都像是在見色起意,電光石火間,陸元昭尋了個看上去合理點的理由,“我想請教一些學習上的問題。”
她今天化了一個很淡的妝容,明亮的杏眸在陽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暈,江聿怔忡在原地,明白過來後,眼尾彎起了淺淺的弧度,如春溪潤破薄冰般,嘴角微微上揚,“同學,這你問我導師比較好吧。”
他不過進辦公室,就已看出眼前這個小姑娘家和自己導師關系匪淺。
若是真有問題請教,比起問他這個尚未出師的本科生,不如去問那位學界專業。
“那我——”陸元昭撲閃着眼,直白地問,“我想認識一下你,這個理由可以嗎?”
不加掩飾的搭讪,直截了當,可聽不出一點冒犯的意味在裡頭。
“……”江聿沒忍住笑出了聲,身體先行一步點了點頭,“可以。”
陸元昭和江聿之間是誰先同對方表白的,陸元昭其實也分不太清。
隻記得是江聿先一步,在一個雪天拉起了她凍得通紅的手,放在懷裡捂熱,陸元昭一時激動沒克制住,當即踮起腳跟,在江聿被風刮得冰涼的臉頰上印下一個正紅色的口紅印。
那年她才十八歲,嬌生慣養長大的姑娘,夏天裡喜歡穿各種各樣的旗袍,挽起頭發,冬天裡喜歡穿黑色大衣,塗紅色的口紅,在江聿臉上唇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痕迹。
陸元昭從不畏懼去表達自己的愛意,喜歡一個人,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同他黏在一起。
陸元昭也不是沒有暗示過,可以一起出去過夜,但江聿雖事事順着陸元昭,骨子裡還是刻闆守禮,始終未曾越過那一道紅線。
他們之間的親密,也隻局限于在情濃時的親吻。
那時的德壽宮尚未建成,他們在南宋禦街上閑逛,陸元昭聽江聿講,說過去這裡是宋高宗晚年退位後的居所,賜名德壽宮。
他們一逛就是一下午,餓了,就走在江南春門口,買兩塊定勝糕飽腹。
那時的博物館也還在老地方,陸元昭為課程作業的選題糾結了半天,江聿就帶着陸元昭在博物館裡呆上一整天,從那把戰國越王者旨於賜劍講到十裡紅妝的萬工轎,兩人再晃悠到北山街,尋一處長椅看落日餘晖。
年少時的感情,總是沒有摻雜多餘的雜質。
家裡人都知道江聿的存在,周砥和齊成鈞也見過江聿,總說江聿這孩子彬彬有禮,遇人不卑不亢,讓陸元昭跟着學着點。
這樣的生活貫徹了她一整個本科,她也曾以為自己大約也會和林從頤遇見周平一樣,在年少時遇見一個人,至此相伴一生。
直至那個雨夜,江聿被送進了醫院。
那天她在臨摹畢業設計,選的是莫高窟257窟的九色鹿本生,才起完稿,就聽到手機劇烈地震動着,一下一下,好似心跳。
陸元昭在工作室畫畢設時手機向來是開的免打擾,隻是那幾天江聿一直高燒不退,陸元昭擔心得緊所以關了免打擾。
就這麼接到那通江聿室友打來的電話,她慌亂地摘下圍裙,桌上的那堆玻璃瓶在手忙腳亂中被撞落在地上,昂貴的礦石原料碎了一地,她也無暇顧及。
她着急地趕去醫院,他蒼白的臉色仿佛要和病房裡的床單融為一體。
從發病到死亡,隻過了一個月不到,明明隻能維持短時間的清醒,卻還是選擇花時間來安慰她,“昭昭,别哭。”
“昭昭,好好的,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們昭昭,要一直開開心心的。”那雙素日裡牽着她走街串巷的手最後一次落在她的發頂,他聲音微弱得要聽不見,“昭昭,再給我笑一個,好不好?”
陸元昭扯開嘴角,眼淚不管不顧地劃過臉龐,隐入唇線,濡染在舌尖,一灘鹹濕。
過去的記憶好似熱氣蒸騰的鏡面,陸元昭在白茫茫的迷霧中,看見看見他冰冷的身軀覆上白布,站在一旁的醫生機械式地宣讀他的死亡時間。
她站在原地,費力地去抓腦海裡僅存的那些記憶碎片,展開,放在眼前細細回顧。
直到記憶中的少年褪去了溫和,眼尾的那顆痣落在了鼻梁,柔和的似工筆的五官愈加淩厲,慢慢地扭曲,化成了沈淮序的臉。
男人站在陰影裡,晃了晃手裡拿着的那疊資料,問,你是在找這個?
陸元昭看見,那是江聿的檔案。
她頓時失了儀态,快步上前要去搶,“還給我!”
“還給我——”陸元昭半睜着眼,背上出了一身薄汗,将絲質睡衣黏在背上,她略有不适地翻了個身,面對着窗戶。
窗簾沒完全拉上,陽光透過縫隙,在木質地闆上遊弋着。
陸元昭,知道外頭已是天光大亮,齊祺站在門外,敲她的房門,“元昭。”
她路過陸元昭的房門口,聽到了她的驚叫。
昨夜沒鎖門,齊祺擔心她,未等她回答就直接,直接推開門進來了,坐在她的床頭,像兒時一樣去碰了碰她的額頭,“你做噩夢了?”
“姐——”陸元昭的嗓音虛浮,尚未從夢境中全然回神,眼角還挂着兩顆淚,“我夢見江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