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記憶起,哲羅姆就被困在一個狹窄的圓柱體裡面。
那時候,他還不叫做“哲羅姆”,他還沒有名字。
他的周身都是奇怪的液體,每天都有人會來這裡,說着他聽不懂的話。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反正,某一天,天地間忽然傳來了一聲巨響。
盤古開天地般地震動,遠方的光芒刺目,像是火光,又像是初升的太陽。
刺目至極。
哲羅姆沒有忍住,閉住了眼睛,等待間就睡了過去。
他再次醒來時,就身處在了一座雪山的山上,無數的島民虔誠地跪在山腳下,正跟着大祭司念奇怪的禱告詞。
哲羅姆懵了,他衣不蔽體地站起來,懵懂地看着山下的島民們。
他們穿着潔白的長袍,無論男女老少,頭上都頂着鈴蘭花,它們夾間在女蘿編成的環上,随風顫動。
在西裡爾,鈴蘭,是幸福的象征,亦是是純潔的代名詞。
大祭司終于念完了他那冗長的禱告詞,他從聖女那裡接過一盆泡着鈴蘭花的水,正要低頭向雪山跪下時,他看到了哲羅姆。
這是一個才十四五歲的少年,他有着和雪山一般潔白純淨的頭發和皮膚,五官算不上很好看,卻有着極為質樸的味道。
他那雙眼睛,藍得像是雪山後面的海水,澄澈無邪,正如麋鹿幼崽般看着他們。
少年似乎并不會說話,嘴裡吐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後,就恐懼地往後退去。
大祭司愣住了,好半天都沒有動作。高台下跪着的島民半天沒有聽到動靜,便悄悄擡眼看去。
一擡眼,就看見了與大祭司相對而立的哲羅姆。
不知是誰忽然高聲喊了一句:“大人!他是山神派來的使者嗎?”
這句話如同丢進水池的石子,一石驚起千層浪。
很快島民們就争相問了起來,七嘴八舌地,言語間似乎已經認定了這個事實。
大祭司回過神來,小聲地喊他:“孩子,你過來……别害怕,你是山神派來拯救我們的嗎?”
他一邊說,一邊朝前走去。
哲羅姆恐懼地看着他,伸手想要阻止他的靠近。
他一揮手,周圍竟憑空掀起了大風,大風掀起了地上的塵沙,迷了大祭司的眼。
大祭司心底一陣驚訝,立刻跪了下來,口裡嘟囔着:“這絕對是神的旨意……這絕對是神的旨意!”
從這以後,這個神奇的,能操控風,能與自然“對話”的白發少年,被尊為了“神使”或是“神仆”。
他抽簽,讓自己擁有了一個名字,叫做“哲羅姆”。
此後所有與他同名的島民,都改了名字。這讓還是稚子心性的哲羅姆非常不安,他跑去問大祭司,大祭司是與他最為親近的人。
大祭司隻丢給他一句話:“我尊敬的神使大人,一些愚民,怎麼配與您同名呢?”
哲羅姆搖着頭,他明明隻是個不知來處,不知歸宿的怪人而已啊。
就因為他有着與他們不同的發色,就因為他在雪山上醒來了而已嗎?
他努力地學會了島上人說的語言,可沒有人會聽他辯駁。
他們隻會笑着搖頭,溫和地跟他說:“大人,您說笑了。”
這之後,他就再也不說這種話了。
他不敢告訴這些尊敬愛戴他的人們一個可怕的事實。
他們說他是山神的使者,是最親近自然的人,連風這種看不見抓不着的東西,都為他所驅使。
可是,在每個夜晚,他的手沾水之後觸碰花草樹木,手指點過的地方全部都會發黑,像被腐蝕了一般地化為黑水。
簡直就是不祥的象征。
他再想起他那頭與衆不同的白發,想起他從前被困在容器裡的經曆。
他想,我是怪物。
所以從前才會被困住吧,他活該的。
大祭司他們領着他去看了那些得了怪病的人,他們的臉和身體都已經變形了,上面長滿了突出來的水泡眼。
這些眼睛鼓鼓圓圓的,就像是□□的眼睛,看着他一眨一眨的。
新生的還很幹淨,舊的卻已經發腫,眼尾流膿,就像是這人全身的膿血都從眼睛裡流出來了。
哲羅姆有些害怕地往後躲,卻被大祭司的話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大人,您可是山神派下來的啊……所有的西裡爾人都全心全意地相信着您,您一定會幫助我們的,對不對?”
是啊,他在這裡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受到所有人的喜愛和歡迎,卻連看看患病的人都不願意嗎?
他怎麼可以恩将仇報呢?
哲羅姆妥協了。
他顫抖着嗓,說:“那,我該怎麼做?”
大祭司說:“您會有辦法的。”
他把少年帶到最裡邊的病床邊上,指着床上那個完全看不出人形,由眼睛和肉泥組成的一大灘東西,道:“這是老博格。”
“博格年輕的時候,可是種麥子的一把好手,不僅可以養活他自己的妻子和五個兒子,還可以分出一部分糧食來救濟收成不好的鄰居。”
大祭司娓娓道來:“他是鎮上最熱忱的家夥,非常好客,非常樂于助人。我們島上經常會發現不小心闖進來的外鄉旅客,有四分之一的外鄉人,都是博格招待的。”
“誰也不知怎麼回事,可能是沒發現的病毒,也可能根本就是詛咒,從某一天起,博格突然就患病了。身上長出了很多很多的眼睛。
“他的兒子和妻子也都先後感染了這種怪病,死的差不多了,現在也就三兒子還在……就是你第一個看到的那個。得了這種病的人,最終都會化為一灘血水,連骨頭都留不下來。
“老博格撐得算久了,但看這情況,也很快就會死的。”
哲羅姆張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呆愣愣地看着大祭司。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大祭司雖然說得深情,一副體恤民生的樣子,實際上對他們并沒有多少的憐憫。
就像他覺得大祭司雖然對他做着表示尊敬的行為,說着表示尊敬的話,實際上對他卻沒有半毛錢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