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起,川渟公在連館門前下馬,将鞭繩遞于門仆,率先入館。
當走到郦公主院落前時,腳下猛地頓住,思索一瞬,便轉身令院婢傳報。
但院婢剛剛轉身欲去,從内便施施然走出一個人來,體态悠閑,目光卻冷厲刺骨。
看到對方并未有什麼意見,隻是繼續将院婢打發走,川渟公垂頭施禮強顔歡笑道:“谌公子。”
谌公子走到他身邊,緩慢且仔細地打量他。
川渟公隻好又道:“谌公子既然已向公主請過早安,那公主現在……能夠見客了吧?”
“能。”谌公子簡短且冷淡道,“她終于等到你來回話了。”
川渟公聽他這麼說着,又等到院婢複來告知公主請他快快進去回禀,但面對催促之時谌公子就擋在他面前,令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川渟公本想請求谌公子行個方便讓一下路,但谌公子那眼神太過危險尖銳,右手還緩緩按向腰間的佩劍,且這又是他生身母親的院前,不由得使他泛起陣陣心虛。便又婉轉迂回,關懷寒暄道:“谌公子,在這裡住的可好啊?”
谌公子手指還摩挲着劍柄,意味不明道:“不錯。”
川渟公熱情好客道:“公主對公子的功課向來上心,若有什麼疑問可以多去尋裴公,他的才能一向出衆,當年桃李滿園門生,如今自也會助公子一臂之力的。”
谌公子慢騰騰地向他逼近道:“我會去,多多看望他的。”
川渟公不覺後退幾步,但還是繼續說道:“谌公子,是誰惹您不快了嗎?如此冷面冷聲,還是誰,招惹到……誰了……”
谌公子盯着他冷笑道:“誰能招惹到我?”他的腳步愈發向前,聲音愈發低沉輕忽,目光也愈發陰鸷,“不過是一群,在家勾搭仆婢,出門醉宿青樓,即便去書院讀書識禮也忍不住要嘗嘗同窗滋味的纨绔貨色——罷了。”
川渟公退着退着,聞言不覺一愣,但谌公子逼至近前,卻腿往斜次一邁,頭也不回地走了。
川渟公不由得長松了一口氣,這便又重整衣衫,扶捋冠帶,入院回禀。
公主在聽到二人已被接走,便朝川渟公揶揄道:“送人情便送人情了,何苦還要與人對峙,這下不知讓人該謝你,還是該厭煩你。”
川渟公氣道:“先把我推下車的人是他,害我疼了幾日,怎麼就不能忍兩聲罵了。且也該讓她知道一下,這小賤貨是如何表裡不一,不然怎麼把他早早扔了。”
公主笑道:“自便,下裡巴人,無論做什麼都不清不楚,不太懂事,合該要被教育一下的。”說着,便又問道,“那她說什麼了嗎?”
川渟公:“……”
川渟公:“她喝醉了。”
公主摸着他的臉歎了口氣:“你還是,去休息休息,然後抓緊練功吧。”
川渟公卻有點出神,沒有應聲。
公主有些得逞一般又笑着:“你放心,你命裡能得到的,都逃不掉的,你命裡得不到的,都會……”公主笑意一頓,面容忍不住浮現落寞,好似也已在不知名的回憶中淺淺沉淪,放開他慢慢走到窗邊,伫立良久,才在靜默中輕忽飄然地歎了口氣,“死掉。”
聲音極輕極輕,但落在鴉雀無聲的房間之内,正好能夠将川渟公重重錘醒。
但公主的情緒恢複的也很快,在川渟公錯愕擡首的瞬間,她也倏地轉過身來,定定站在那裡,繼續笑道,“也罷,命到終了即便天潢貴胄也會曝屍荒野,蝼蟻且又安能阻礙。”
“川渟公,我希望你即便赢不了,最後也能夠讓她死在,我最需要的地方。”
窗外的孟夏枝頭繁茂豐盛,翠綠高大的草木一面被蒸出陣陣稀疏的蟬鳴,一面遮蔽出斑駁陸離的飄搖涼蔭,直送入房間裡來。
斑駁撒在郦公主剔透的寶石珠钗上,不時閃爍陸離,涼蔭也爬過窗棂披在她支撐輕羅的肩頭,身形也好似一同飄搖。
川渟公卻覺得這涼森森的影子要直被吹進自己的耳鼻,然後灌入到四肢百骸裡去。
郦公主知不知道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她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