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也有别的老師朋友吧,”齊松風接着問,“平時遇到疑問,會請教你的師長嗎?遇到困難,會找朋友嗎?”
蘇清方鈍鈍點頭。
齊松風藹然一笑,“你看,這些都是很平常的事。若是按你說的,因為知道以後會得到他人的幫助而結交,就是心術不正,那正人君子就不能有朋友、老師、父母,因為人活于世,本身就會得到很多人的幫助。父母養育,老師教導,朋友解困,等等。”
蘇清方搖頭,“不,那不一樣。真心結交和功利靠近不一樣。”
齊松風點頭,“對,當然有區别,可這世上的事也沒有那麼非黑即白,人也沒那麼傻,一個個分不清虛情假意,更不會随随便便幫一個人,要麼是交情夠,要麼是好處夠。當然,也不排除修為高超的,能把所有人哄得團團轉,不過這種人一般不會像你一樣把自己的‘居心不正’說出來。”
“老夫知道衛家之前出的事。卷入這種紛争,不要說你個人,整個衛家都不足以抗衡。最後解決的辦法,多少用了點手段。你大概是覺得自己在靠近倚仗權力,不自覺把功利的部分放得過大,也把自己的心思想得太卑劣,反而陷入另一種極端,覺得自己沒有以誠待人,罪該萬死。可老夫見你,仍然是赤忱的。”
“你認為自己卑劣,正是因為不想變成權力的奴隸、功利的小人。”
她一直以來痛苦的、失望的,是自己陷在混亂的權力運行中,而又軟弱地選擇屈從。
她在船上所問,是不是對這樣的她失望,從來不僅僅是問李羨,更多是問她自己。
蘇清方的靈台似乎清明了些,“學生謹受教。”
齊松風捋了捋長須,寬慰道:“你們還年紀小,心智還在成長,遇到事情,懷疑動搖,都是很正常的事,證明自己在漸漸成熟。不像老夫這種老不死、頑固派,已經不怕開水燙了。不過有一點,不要鑽牛角尖。你品性本就貞烈,要最純粹的感情。這樣的追求本身沒有錯,但實際可能很難有真正的無私。須知過剛易折、慧極必傷,不要對一些事情過于嚴苛。萬事萬物,大多都是不完美的。你會慢慢找到支撐你心靈的力量,以及自己和這個世界從容相處的方式。”
蘇清方被那一句“不怕開水燙”逗笑,道:“先生是開明之人。”
“隻是多活這麼些年而已。為人師者,不就是把一些經驗傳授下去嗎?但實際最終還是要自己經曆體悟。年輕的時候,都輕狂倨傲,别人的道理說得再天花亂墜,也是聽不進去的。我在你們這麼大的時候,不比你和臨淵強,”齊松風自嘲,重新端起茶水,潤了潤喉嚨,就着話頭接着說,“牡丹花會前,臨淵其實來找過老夫,要老夫收你為義女,說是皇帝逼他選妃。”
蘇清方愣了一下,怔怔望向齊松風,聽他繼續說:“不過老夫說要他同你說清楚,你點頭了老夫才會答應。他也是個倔脾氣。老夫也不曉得你跟他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麼,不過感覺得到他憋着一口氣發不出來,就死犟,準備自己把事辦了。後來又趁老夫不留意,把老夫的琴偷走了。再後面的事,你應該比老夫清楚了。”
萬事俱備,東風卻不作美,難怪李羨那樣生氣。他那一口氣,應該是她說自己實際隻是讨好他,玷辱了他的尊嚴。蘇清方想,見齊松風放下的杯子已見底,正要給齊松風再斟滿,被擡手擋住。
齊松風的話已經傳到傳完,起身準備離開,“老夫來同你說這些,并不是要勸你們怎麼樣。所謂萬物有為法,路都要靠你們自己走。臨淵做了十多年的太子,和一群人精打交道,做事習慣迂回婉轉,心裡想什麼也不直接說。不過老夫總覺得,有些事總歸要你知道。這世上的陰差陽錯實在太多,誤會還是少一樁是一樁為好。”
說着,齊松風拍了拍蘇清方的肩膀,“老夫也要承認自己的私心,畢竟教了臨淵十多年,多少還是向着他些,不過也是真心想把琴譜傳給你。他逢五大朝,沒空出城。如果不想見到他,你可以換這天來。”
蘇清方颔首,“我會想清楚的。”
齊松風感歎:“女孩兒還是比男孩兒好教啊。”
正說着,一個墨綠的影子小步跑來,正是聽說齊松風過來的衛源,連官服都沒來得及換,推手作揖,惶恐道:“見過老丞相。晚輩衛源,不知老丞相到來,有失遠迎,還請海涵。”
“衛大人客氣了。老夫已經緻仕,擔不起這聲‘丞相’了。今天本也是路過來看看,沒有提前招呼,要恕老夫的冒昧之罪呢。”齊松風扶起衛源,也沒有多留,告辭離開。
衛源同蘇清方一道送齊松風坐上牛車,好奇問:“怎麼老丞相說是你‘師傅’?”
齊松風為官二十餘年,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可真正當得起他一句“親授學生”的,恐怕沒幾個。有一位,在東宮坐着。
蘇清方遮掩解釋道:“去太平觀時遇到的,聊了幾句,先生覺得投緣,閑暇教我彈琴。”
衛源聽完,長長歎了一口氣,“還以為老丞相是為太子進城的呢。”
“表哥這是何意?”
衛源苦笑,“前幾天,陛下把太子殿下批閱的奏折全部調走了,要禦覽。怕是不太妙。”
家翁查賬,可不是不妙嗎。
蘇清方不禁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