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已經暗成了绛紫色,層層濃雲壓得極低,隻有微弱的月光偶爾灑下些許,世間一片灰暗朦胧。
虞簡心頭發毛,緊緊地跟着顧亭之的腳步,手臂上和背上的雞皮疙瘩依然在争先恐後地向外冒。她一想到自己曾經在趙夫人的屋中待過那麼久,說不定什麼時候還和趙興年的屍體近距離接觸過——
啊啊啊惡心死了!
然而辦案要緊,她也隻能硬着頭皮,不情不願地跟着倒黴師兄再去一次。
她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小聲問道:“師兄一開始是怎麼知道,綠腰在袒護趙夫人的?”
綠腰那番話幾乎毫無破綻,連她都信了八|九分。
顧亭之腳下不停,解釋道:“她若真的想要交代真相,哪裡會有那麼多表情?必定是心如死灰,隻是陳述事實罷了。”
回想起綠腰前後兩次交代所謂真相的區别,虞簡豁然開朗——綠腰先前表情變化之快,與其說是真的反應如此,倒更像是借此來掩飾慌張和不安。
思謀深遠,觀察入微——虞簡看向顧亭之的眼神中又多一絲欽佩,聽他接着道:“另外,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她嗎?那時她一緊張,就會向趙夫人的身後躲……那時我就猜測,她們二人一定不是表面那樣劍拔弩張。”
眼中的情緒和下意識的動作,總不會騙人。
他是怎麼注意到這麼多的……廢物點心虞簡有些喪氣,更加打定了要抱大腿的決心。
大約猜到了綠腰招認,趙夫人端坐屋中,一臉坦然地等着。虞簡走進屋子的瞬間,特意抽了抽鼻子,卻意外地覺得——好像并沒有濃重的腐味?
然而也不算什麼好事。虞簡腦海中瞬間飄過了被處理的屍體,又狠狠打了個寒戰。
——算她求求老天爺了,屍體千萬不要太惡心。
趙夫人早已屏退了下人,見他們進來,悠悠端起茶杯,以眼神示意他們坐下。面前小幾上放着兩杯沏好的茶,猶自升騰着熱氣,顯然是為他們準備的。
氣度沉靜娴雅,仿佛她面臨的隻是一場最普通不過的談話。虞簡暗想,大約綠腰那般依賴信任她,甚至可以為她承擔下所有的罪名,也不是一時沖動吧。她隻需坐在那裡,就自有一種令人心生好感的溫和甯靜,仿佛那十多年的苦楚和折磨,隻是在她眼底留下了淺淺的悲哀印記,又被她小心地隐藏。
屋中的熏香已經被撤去,仍有微殘餘的香味,混在茶香中悠悠彌漫。趙夫人低頭抿了口茶,坦率開口:“綠腰已經什麼都說了?”
既然已經走到了這步,雙方也都不再遮掩什麼。顧亭之颔首道:“是。但那日她離開得匆忙,并不知道屍體藏在了哪裡。夫人不妨将屍體交出,此案就算了結了。”
隔着袅袅的水霧,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一切皆因趙興年而起,你們不過是無奈之舉,被迫殺人。我會如實報與官府,并請從寬論處。”
律法森嚴,這已是他能給的最大善意。
“從寬論處?”趙夫人仿佛聽到了什麼極有趣的事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趙家生意牽扯之廣,又有多少人脈背景,大人是不知道嗎?怎麼?從寬論處,是可以讓我自己選個死法嗎?”
她放下茶杯,一舉一動間仍然氣度雍容,可難掩語氣中的凄惶譏諷:“大人心善,替我求一個從寬論處,可官府哪裡會在意這些?趙興年是個怎麼樣的畜生,又是怎麼害了我十六年,如今還要害我的妹妹——大人不會以為,官府的人會在意瑣事,心軟放過我吧?”
“身為妻子,善妒惡毒,謀殺親夫——才是他們唯一能看到的事情。”
字字泣血,句句是真。
瓷器發出脆響,讓虞簡恍惚間想到鐐铐相擊的聲響,兩種聲音交織在她腦中,相似卻又不同。
顧亭之也有些不忍,歎了口氣,輕聲道:“清正閣隻是查清案情,不便插手官府決斷,夫人不要為難我們。”
以清正閣的能力手段,并不是不能找到屍體,多費些心思時間罷了。此時交代屍體去處,雙方也不必鬧得太僵,各得便益。
不料趙夫人仿佛沒聽懂他的弦外之音,苦笑着搖頭:“大人又何必為難我。”
竟是斷然拒絕。
她如此不配合的态度,顧亭之和虞簡都頗有些頭疼。虞簡小心翼翼勸說:“謝姨娘已經全部招認,案子已成定局,夫人何必……”她說了一半,也說不下去了。
實在太過殘忍。明明知道無可改變,明明知道趙夫人隻會以命償命,可她身在其職,卻仍要勸她,接受自己的命運。
不公平,但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