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端來木托,木托上的酒盞空了一大半,還有一大半的酒水灑在木盤上,浸潤木托上的圈圈木紋。
“不喝。”周梨朝面前的男孩擺手。
男孩卻不走,叽裡咕噜說了一大通,臉上笑呵呵的,周梨一句話也聽不懂。
“好吧好吧,喝一杯。”她又擺手,有些無奈地從木托盤中端了兩杯銀盞,一杯遞給了季長橋。
一杯又一杯,一盤又一盤。
周梨有時候很懷疑這裡的銀盞和托盤是不是和大漠裡的黃沙一樣多。
等她喝得兩眼迷離倒在季長橋的肩膀上,看見金色帳篷邊上的侍衛跟着那些顯貴的男子離開,再看見從中走出來一個穿着雪青色衣裳的女孩。
她才确定自己是真的醉了。
彌暗的夜色中,蒼鷹從暗夜上空盤旋,落在金帳篷女孩的肩頭上。
仿佛是猶豫了一會兒,女孩才擡腳往火架子邊上來。
周梨聽見身邊的喧鬧聲漸漸暗下去,直到女孩走得近了,就隻能聽見火架子下幹柴燒裂的聲音,和淺淺的野風聲。
“沒有見過天珠的腳落在青草上麼?”女孩走近篝火邊上,朝四周局促的人們一笑。
笑聲順着野風染進人堆,也逗出幾聲疏落的喧笑,撫平了人群幾處繃緊的背脊。
周梨看那雙沒染半點塵漬的小羊皮靴一步一步地走近,火光照着她臉上一如往常般絕色的面孔,她的眉頭卻不知道為什麼微微蹙起。
周梨在想她的小銀鏡是不是再也不用讓陳當當來磨了。
“有些人見過我,有些人還不認識我,剛剛在那裡,薩仁格勸我交出那達慕天珠的帳篷,他說隻知道躲在帳篷裡的女孩不應該握住漠北風沙帶來的權柄。”
女孩朝湖泊邊上的金色帳篷揚手,身上羽翅暗褐的蒼鷹從她肩頭上微微一振,闊張的翅膀像一片小小的烏雲,急速從火光上面蓋過去,而後在金色帳篷的頂上盤旋一圈又一圈。
“所以我從那裡走出來,”她笑了笑,“本不該來打擾你們的興緻。”
“可是有些事情我自己也說不準,”女孩話鋒一轉,擡頭望向四周的人群,周梨看着她的眼睛,一時不知道是湖水裡的石頭更深,還是她漆黑墨色的眼瞳更深。
“薩仁格說趁着青草還沒變黃之前,我們應該先對南邊的上京城出手,像他們燒了庫洛草原一樣把火把點進他們的皇宮,如果我做不到,就是辜負了母親留給我的那隻鷹鹫。”
女孩望着帳篷頂上的蒼鷹,看它張着翅膀飛遠,融進遠遠的黑夜裡,道:
“我扇了他一巴掌。”
“不是因為我不敢點火,而是因為母親從各部帳篷裡帶回來的孩子中,隻有他說話總是這樣怪裡怪氣。”話說到這裡,女孩臉上浮出一絲稚氣的笑:“很久之前就想扇他巴掌了。”
四周的人卻沒有笑,薩仁格是大王子的名字。
“我向來不喜歡戰争。”
“也許薩仁格說得對,我們先一步帶馬到上京城,趁着他們還沒選出新的皇帝,也許能将金色的帳篷紮在皇宮裡。”
“可是這樣要帶走高過馬背的孩子,拆散剛結親的新人。”女孩看向篝火對面相擁的巴格和朵朵,輕輕道:“也許有人再也不會回來。”
“我不喜歡戰争,總是不願意用戰火去換任何一個人的性命。”
周梨眨動着眼睛,想起長風門内時有傳聞,說陳叮叮是玉階坊最高的花瓶,因為她和陳當當摘燈籠的時候從來不親手沾血,人人都笑這個女孩太心軟做不了拿刀的人。
如今她手裡的刀可以要了千萬條人命,可是她決定放過他們。
“我還沒有想好,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是不是母親願意看見的,所以我從帳篷裡走出來,想再聽聽你們的聲音。”
女孩莞爾一笑,周梨看見那道薄薄的身影直起背脊,柔聲道:
“忘了告訴大家我的名字,我叫額爾敦塔娅·阿茹娜。”
周梨勉強打起兩分精神,心想陳叮叮真是個謊話精,你不是姓陳麼?不是叫叮叮麼?什麼阿拉阿七八的,根本不是你自己好不好。
而後她看見陳叮叮的目光轉向火架子旁邊的高壯男人,男人頓了頓,一隻膝蓋跪在了草地上,念出自己的名字:
“巴圖爾。”
“莫查幹。”一個老人說着,撐着枯朽的拐杖放下膝蓋。
“塔娜。”一個腰間纏布帶的婦人說,低頭垂下去。
“蘇格。”一個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說,屈身拜在女孩的裙子下。
陳叮叮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有一個接一個的名字從人群中傳來,直到上一刻還繞着篝火唱歌起舞的人們在她面前都矮下去半個身子。
陳叮叮走到周梨面前。
周梨朝她眨了眨眼睛,歪着腦袋往她身後的金色帳篷一看。
湛藍的湖泊旁邊有個高瘦的身影藏在黑暗中,似乎也借着月光看向了陳叮叮一襲背影,目光灼人,周梨意外察覺到那雙眼睛幾乎要把人燙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