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元君一早回到廉租房,把行李都拿回來了,扔進去後打掃室内。
快中午了,他戴上棉紗手套,彎着腰用力鏟除門口的苔藓,胳膊肌肉繃直。
屋檐滑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從他頭頂砸下,接着滑落後脖,最後鑽進無袖黑T恤裡。
口罩蒙着鼻腔,潮濕的水汽還是無孔不入。
習慣了。
他雙眼通紅但沒有絲毫情緒。
鏟子發出“咔嚓咔嚓——”聲。
鐵門被人踹出的凹陷應該是當時趙南那夥人幹的。
吳元君起身擦了擦額頭的水,嘗試用手掰正。
房東奶奶挽着菜籃子看看他道:“小吳回來了,這麼久沒見你,去哪裡上班啦?”
“在秦淮區。”
“你媽媽的病怎麼樣了?”
“還好。”
“那就是很好啦,門很舊,壞了也沒什麼,你小心掰着手。”
“謝謝您。”吳元君摘下口罩鼻尖通紅。
房東趕緊遞給他紙,“快擦擦。”
“好哦。”吳元君用紙擦臉的瞬間又想到第一次去見車雨森的時候,買的那包餐巾紙很貴,但也隻配給車雨森擦幾次手。
後來他才知道砸在自己臉上的那些手帕是定制生産,每年30條,有市無價,特供給車雨森。
吳元君的情緒出現波動,複雜到他自己也不明白。
房東奶奶問:“吃飯了嗎小吳,我家的水管漏了,聽說你會修,能來幫幫我嗎?”
“我會修的。”吳元君跟在房東奶奶身後,要照顧一個年輕人的自尊心,找一個合适理由帶上門吃飯,他喃喃自語,我現在吃得起飯了。
可能是幾個月前在門口蹲着吃饅頭的時候被看見了。
吳元君上門修好水管,還有廚房堵塞的水池,他口腔裡咀嚼着熱氣騰騰的米粒。
眼前飯桌上房東奶奶和她的家人其樂融融,叫他多吃點菜。
吳元君咽下後低頭說謝謝,好像坐在這,他也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回到屋子裡,手機裡有其他工作的聯系方式。
不能浪費時間,早晚要被車雨森辭退,賣力氣賺錢而已。
吳元君想自己最不缺力氣了。
可最終還是平躺在床上,五髒六腑撐着的那口氣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簽下合同到現在,和車雨森發生了太多太多事。
吳元君從來沒有跟人有過這麼多的接觸,這麼多的牽扯,斬不斷理還亂,他閉上眼。
周遭靜悄悄,沒有小提琴聲,沒有輪椅聲。
隻有天花闆發黴的地方輕輕掉渣,蟲子都在牆根地下爬。
靜音的手機忽然亮起。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吳元君接受一切來臨,但還是覺得心髒那像被一道雷劈中,古怪且陌生的湧動暗潮,他睜開眼,是車雨森讓Eleanor打來的嗎?
終于還是來了。
辭退就辭退吧,欠車雨森多少錢來着,賬單要怎麼看?
他睫毛顫抖,不想接,但人還是要面對事實。
吳元君習慣了所有不好的事情都降臨在他身上。
擡眼一看。
不是。
陌生來電而已。
吳元君望着那串數字長舒一口氣,心生的慶幸令他恍惚,接聽後想象車雨森應該還生氣。
“喂。”
“……”
那邊的沉默像旋渦一樣,逐漸攪弄清醒吳元君,他道:“再不說話,我挂了。”
“别挂,小好……”蒼老難聽的聲音帶着不安,隔着手機仿佛都能聞到刺鼻廉價的煙臊味還有酒臭味。
吳元君呼吸放慢,他為什麼抽煙喝酒,因為初中開始就被手機裡這号人教——男人要會打架會抽煙喝酒,這樣出去别人就不會看不起你。
喉嚨發出嗤笑,血液暫停又重新奔流在身體裡。
他已經不是小孩,被看不起也已經很多年了。
“爸,你還沒死呢?”吳元君的語氣像在問候天氣好不好。
跟着車雨森起碼學會了罵人。
挺好的。
吳建業震驚之後髒話連篇:“你他媽的咒你老子?我生你養你——”
吳元君打斷他,“再廢話我挂了。”
吳建業罵着罵着咳嗽了,濃痰卡在喉嚨裡,“再給我點錢吧,這次的莊家說我一定走運。兒子,你老子要是赢了,你媽的病不就能治了嗎?”
吳元君:“我沒錢。”
吳建業:“那你去找朋友借,或者找你同學,你以前多受歡迎啊,你現在是不是有工作了,找你老闆也行啊。”
吳元君耳朵像被針刺了,聽見老闆兩個字就煩,心情更加低落,情不自禁呵斥道:“閉嘴。”
下一秒吳元君說得話一個字比一個字沉,“你如果再去賭,那就去賭吧。”
吳建業以為兒子心軟了。
然而瞬間腦門發寒。
“别讓我再看見你,我一定會把你的手剁下來。我說到做到。”吳元君語氣越說越平靜,早就想這樣做了,但媽媽還需要人照顧,不然他早就準備好坐牢。
“你怎麼敢這麼威脅你老子!!!我他媽是你親爹,你想弄死我??你個畜生,你媽病了治不好了,你讓她去死會怎麼樣?你腦子進了屎才非要治,當初我就該掐死你,白生了你這麼個畜生——沒有一點孝心,白眼狼!!”
吳元君不急不慢說道,“該去死的是你。”
他挂斷電話,拉黑一條龍。
吳元君洗了把臉後徹底沒工夫想什麼車雨森了。
不重要。
都不重要。
雞鳴寺的鐘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太陽在玄武湖裡出現又消弭。
無形的一條線橫跨秦淮區和鼓樓區兩個地方,像清風一樣連接兩個人的手腕,場景天壤之别。
吳元君随便找了個日結工資一百二的工地,他吃了三粒抗過敏藥就開始埋頭重複機械化的搬運。
幾個老工友笑他,“這麼年輕去做什麼不好,模樣也俊,來幹這個不是有病麼。”
吳元君當沒聽講。
身體累了就不會想東想西。
而車雨森在單人病房中艱難地站立,他數次扭頭看那道門。
然後在三十分鐘後又面無表情看着Eleanor。
“您想我打電話去催促?”Eleanor拒絕了,“我覺得,您要等待他情願。”
車雨森手背的輸液管裡都是鎮定藥物,“憑什麼我等?”
Eleanor目光一言難盡,出了病房就和護士交代,“鎮定藥物的分量得加重。”
第二輪明月還未升起。
工地上抽煙的工人一不小心把盒飯點着了,火舌一下子冒到吳元君頭頂,快把頭發燒着了。
周圍人慌張罵着髒話,四處跑散,吳元君咽完最後一口炒茄子,鼻尖都是焦味塑料味,難聞,他随意把頭往後仰了仰,吃完飯起身去找水管接着水龍頭。
胳膊爬滿過敏導緻的紅痕,青紫色的血管格外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