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京隻是繼續看着這具骸骨,對側邊的營養液罐感到好奇:“為什麼要将他們泡在罐子裡?”
陸方載對他的疑問總是樂于回應的。
“餘京先生,雖然這很冒昧,但作為這件事的源頭,我還是不得不告訴您,他們是因為這具骸骨而呆在這裡的。”
這具有着奇異能力的骸骨,在有選擇性釋放自己能力的同時,又帶來了極為苛刻的結果。
被這具骸骨所影響治療的受污染者,會因此産生副作用。
副作用的其中一點就是,不能距離這具骸骨太遙遠。
一旦超出一定距離,被治療痊愈的人類就會加速身體的腐蝕,同時患上難以治愈的疾病。
最初,研究所的人們并不知曉這一切。在享受着骸骨帶來的神迹同時,廣泛應用骸骨的能力。
最終造成了極為慘烈的後果。
而餘下的一些人,不得不就此被困在骸骨周圍的營養液罐中,療養生息。
這不是海洋的賜福,而是對竊取它人的詛咒。
人們後知後覺。
但為時已晚。
“而您身後的營養液罐中的孩子,0617号,是這些人中受影響最深的,尚且存活的唯一個體。”
“而他的副作用也是最糟糕奇怪的。”陸方載陷入回憶:“他隻要超出一定距離,身上皮膚就會大肆潰爛,與此同時,他極易受到污染。”
“我們不得已,隻能将他放置在骸骨旁的營養液罐中。
而距離過近使他同樣受到骸骨的影響,在短短的數月從三月大的孩子長到六歲左右。
骨骼壓力過于巨大,他甚至無法在營養液罐外正常行動。”
餘京不自覺對着營養液罐中漂浮着,渾身纏滿繃帶的孩子伸出手,又在意識到這一點,即将觸摸到罐壁前及時收手。
他收回目光,恢複到最初不關心一切的模樣。
“所以呢,你是想說,你們利用這具骸骨的能力,最後發現這具骸骨是造成這麼多人苦難的根源?”
餘京嗤笑,像是對這樣的說法感到難以理解:“但在我看來,這不過是人類在為了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的自作自受。”
“誠然,您說得确實有道理。”總領笑着搖頭:“但餘京先生,我必須得糾正您的一些想法。比如——人類也并不是完全将自己的罪孽掩埋在史書之中。”
“更多的時候,他們當中還是有大多數人,在為了自己的家園而付出一切,甚至于盡可能努力地去拯救一切。”
尾音之後,總領通過權限應聲将研究室内的隐藏暗門打開。
餘京回頭望去,那是夾在兩個營養液罐中間的,一扇極其狹窄的暗門。
但門後,卻并沒有任何的通路,而是一扇巨大的玻璃窗。
對于餘京近乎不解的目光,總領伸出手,邀請餘京自己上前查看。
玻璃之後,是一片碧藍的水光。
餘京目光顫動,那片水光之中,是一群看起來處于正常與怪誕之間的海洋生物。
它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遭受着嚴重的污邪感染,半具軀體已經向着異變的方向而去,半具軀體卻仍舊能看出原始的生物種類模樣。
七八隻魚鳍的魚,生出不知是足還是手臂的水母……污邪侵染之下,這些動物源源不斷在排出黑色的液體,但很快又被玻璃箱内部的淨化系統吸收排走,以保證這個人為的生态系統,能夠運轉如初。
“它們是基地人們從就近海域中救上來的一些海洋生物,礙于它們身上的嚴重污染,我們不得不在研究所内開辟專門的空間,以放置救助這些動物。”
“我們原本以為,作為海洋生物的它們,應當能夠很好地收到海洋遺骸的照拂,但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這具遺骸淨化的選擇性,同樣适用于動物,甚至海洋本源的生物。隻是它們似乎不會受到後續的副作用影響。”
“我們無法确認這樣的選擇究竟是屬于哪種方面,隻能盡可能地進行淺薄的救治。倘若污染輕的,能夠救治恢複正常的,我們會在評估它們的身體情況之後,将它們放回尚且正常的海域。”
“但您現在所看見的這些海洋生物,是其間難以通過遺骸的能力恢複正常,同樣,我們現有技術也難以做到的動物。”
“我們不得不将它們豢養在此。”
“除此之外,您身後方的另外幾個隸屬于不同部分的生物系統空間也是如此。”
餘京順應着總領的話向另外方向看去,才發現,在這一方研究室空間内不止有一扇暗門,它還為此開放了近七扇。
在這些門後,有着沙漠區域的生物、草原區域的生物、森林區域的生物……
而人們利用現有盡可能發達的技術,為它們在方圓百裡的幸存者基地中盡可能劃分出一個足夠它們生存的場所,并讓它們借着骸骨的異能在此生存。
“很抱歉,雖然我們已經竭盡所能,但人類的科技還是不夠發達,隻能借用骸骨的能力,維持這些生态系統的正常發展。”
陸方載介紹到這裡的時候,語音沉重,帶着無法忽視的自責與感歎。
但其實,在餘京完全沒有想到的方向,達成了這樣成就的他們,根本不用為此感到歉意。
“為什麼?”餘京很難不為此觸動:“它們與人類本身的利益其實并無沖突,不是嗎?”
“又為什麼費這麼大的力量去做這些事情?”
“你們甚至都不是一個種族。”
陸方載似乎對這樣有些脾氣的話感到無所适從,但他敏銳地捕捉到餘京不平靜的情緒,斟酌萬分之下,還是回答出自己心底最真切的回答:
“可是,我們同樣生活在一個星球之中,是同屬于這個星球的生命,從某種角度而言,我們也是同胞。”
“幸存者的救助,不隻是為了人類這一種群,同樣也是為了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種群。而為此竭盡全力,有什麼不對嗎?”
“我承認,一切災難的源頭都是那一場猝不及防的戰争,但我想,那隻是因為少數掌握了權力的人為此暫時性地忘記了‘守護’的重要性,而更傾向于以破壞去收回自己所渴望的一切。
對于一樣事物,破壞遠比修複與維護所需投入的精力少得多,隻是人們忘記了,它的代價是毀滅。”
“而現在,他們連同他們的同胞一起,為了毀滅的代價付出了慘痛的教訓,但他們為此而悔過,并努力贖罪,那麼,為何神明不能給予他們一絲仁慈,回應他們拯救的渴望呢?
我想,這不過是錦上添花。”
陸方載的措辭在缜密的邏輯基礎上涵蓋了絕大部分的情感,而不擅長應對情感的海洋神明的心神為此震動不已。
但他在短時間内根本無法為此共情,并更改自己的固有想法。
餘京短促地哼笑兩聲,抱着餘生的雙臂收縮得略有些緊了,以至于熟睡的小團子不舒服地哼唧了幾聲。
“這是詭辯。我不認同你這套邏輯理論。”
“犯了錯為此而彌補,不是本分麼?憑什麼一定要他們之外的生命或神明而為此承擔一份力呢?千瘡百孔的世界,你向神明請願,向神明求救,那神明呢,神明應該向誰請願,向誰求救?”
他的笑意逐漸變得苦澀,眼底的猩紅彌散開來,餘京重複着自己的話語,思緒翻湧:
“是啊,犯錯、彌補,是犯錯者應盡的本分,能夠向誰求救?”
餘京的情緒波動太大,已經不适合再繼續進行談判。
陸方載遺憾地搖頭,話語依舊堅定:“餘京先生,我想,我們今日的會面應當到此結束了,很高興能與您進行交談,我隻是暫時性地向您發表了自己作為基地總領不成形的牢騷,給您造成不便,我感到抱歉。”
“希望您不要将它放在心上,影響自己的情緒。我們再會。”
“什麼意思?”餘京擡頭,眉梢緊皺,但陸方載已經及時地切斷了投影的聯絡,退出了這場無疾而終的談判。
餘京為此感到些許的憤懑,還有不易覺察的怅然若失。
他的手臂依舊收緊,使得餘生在這壓迫下不得不從睡夢中蘇醒。
小團子費力地伸出自己藕段似的粉嫩手臂,輕輕放在餘京的側臉下颌上:“魚魚,不要傷心。”
孩子将自己圓潤地臉頰貼在餘京的心口:“魚魚最好了。”
一瞬間,崩潰的情緒被悉數收回匣子,餘京閉上眼,悶聲:“嗯。”
門外等候多時的宋清晨如同做賊般悄悄打開了研究室的門,看見相擁的一鲸一人,尴尬地笑了笑,為自己即将打破這樣的溫情而不好意思:“那個,餘京先生,我想您也累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
餘京擡眼,默不作聲地擡腿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