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爐上煨着的參湯發出極其細微的“咕嘟”聲,白氣袅袅升騰,盤旋在這令人窒息的靜谧裡。溫蓁屏住呼吸,幾乎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裡瘋狂鼓噪的巨響。
“我知曉……叔父心中,對我或許……不甚滿意。”她打破沉默,聲音輕柔似水,卻蘊着磐石般的堅定,“您覺我不夠淑雅,甚至憂心……曦臣他會被我蒙蔽。但我今日在此,以性命與魂魄起誓,此生此世,我溫灼華,絕不、絕不辜負藍曦臣半分!”
藍啟仁的目光變得極其深邃,那眸光仿佛穿透了她的皮相,直抵靈魂深處。他沉默片刻,忽然抛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
“既是你想成親,那麼……曦臣呢?他不想嗎?”
如同被直刺心扉,溫蓁的臉頰瞬間騰起滾燙的紅雲,一直燒到耳根。她下意識地低下頭,露出脆弱的頸項,聲音細弱蚊蠅,帶着巨大的懊悔和不确定:“我……我前些日子口不擇言,說了混賬話……我不知道……不知道他還願不願意……”
沉默再次籠罩下來,時間仿佛被拖得無限漫長。
終于,藍啟仁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之前少了幾分金石般的冷硬,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蒼老和疲憊,甚至……一絲無奈下的認命:“你們年輕人的事,自己看着辦便是。”
他微微停頓,目光看向窗外繁盛的草木,聲音依舊嚴肅,話語卻已是默許:“多少年了,也該定下了。曦臣的品性,老夫深知。他自會擔起責任,你安心等着便是。”
溫蓁怔在原地,巨大的狂喜和難以置信席卷了她!她猛地擡起頭,眼中瞬間漫上了一層水光,毫不猶豫地深深俯身,行了一個至誠至敬的大禮:“灼華……謝過叔父!”
當天黃昏,落日熔金。
溫蓁的身影已出現在夷陵人潮退去、略顯蕭索的碼頭。暮色四合,将江面染成一片湧動的金紅碎錦。她眺望着江水流淌的方向,心緒如浪潮起伏。她知道此刻的亂葬崗上正上演着什麼,更知道那些身心俱疲的修士們,很快就會乘着夜色,順流而下。
子夜時分。
沉寂的碼頭終于被雜沓的腳步與低沉的喧嘩聲打破。
數千名修士如退潮般洶湧而來,帶着厮殺後的疲憊、草草包紮的傷痕,以及眼底揮之不去的沉重。江風帶着濕冷的夜露氣息,吹動溫蓁裹緊的披風。她快步迎向那片混亂的人潮。
“呵,方才亂葬崗上刀光劍影,生死一線,怎麼不見你的影子?”江澄的聲音穿透嘈雜,帶着毫不掩飾的譏諷,冰冷的眸光掃向她。
溫蓁正要反唇相譏,一個蒼老卻帶着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是我命她在山下接應船隻安置傷員。你有異議?”
藍啟仁在兩名藍氏弟子的扶持下,正緩步踱來。他的臉色在月色下仍顯虛弱,但眼神銳利如常。
這意外的袒護如同溫熱的暖流,瞬間注入溫蓁有些發涼的四肢百骸。她立刻像找到依憑的幼鳥挺直了背脊,語調裡甚至帶上了一絲小小的得意:“就是嘛!我叔父讓我在這兒等着的!”
她眼神瞟向江澄,分明寫着“有人撐腰”。
江澄臉色一沉,重重哼了一聲,轉頭低聲與身旁攙扶他的金淩說了幾句,不再理她。溫蓁壓下那一丁點得意,也沒心思去探聽他們的私語。她還有自己的事要做。方才在人群中與幾位家主匆匆寒暄時,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來自巴陵歐陽氏方向的一道複雜視線,心頭頓時被哽住,不知該如何回應。
“蓁姨,”金淩的聲音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帶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我們打算回蓮花塢暫歇……你也一起去嗎?”
溫蓁猛地回過神,幾乎立刻點頭:“去!我跟你們一起。”
“那還杵着做什麼?”江澄不耐煩的聲音再次插進來,夾雜着舟船碰撞的砰砰聲和船老大高聲吆喝,“船呢!趕緊找船!沒看到這麼多人擠着等死嗎?溫蓁!你也别光杵着!有點眼力勁兒行不行?!”
溫蓁一拍額頭,懊惱道:“糊塗了!把頂要緊的事給忘幹淨了!”
此役,修士們靈力耗損過劇,難以禦劍。水路便成了奔赴蓮花塢的唯一快途。倉促之間,碼頭大大小小的船隻,無論客船、貨船,甚至最破舊的漁船,皆被緊急征用。勉強将各家門生塞得滿滿當當,如同沙丁魚罐頭,在夜色中随波逐流。
溫蓁被迫擠在一條老舊的漁船上。腥鹹的水汽混雜着腐朽的魚幹氣味、發黴漁網的酸臭味和濕滑船闆的潮氣,刺鼻而沉悶。狹窄的船艙裡,光線昏暗,油燈随着船身吱呀搖晃,十幾個平素錦衣玉食的少年子弟,個個臉色發青如菜葉,呼吸間都是強忍嘔意的艱難。
“嘔——!” 一個來自北地、慣于駿馬奔馳的少年終于撐不住,跌撞着沖向船頭,趴在船舷上吐得昏天暗地,膽汁都快要嘔盡。
溫蓁解下腰間水囊遞過去,聲音透着疲憊:“吐完了……用這個漱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