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了擡手攀住糜嶺脖頸,仰起頭看過去,糜嶺的眼睛熱紅,炯炯逼視下來,兩團野火般,在靜谧的夜裡沉痛地跳躍着。仿佛也沒辦法不愛他似的。
“阿嶺,”他軟聲叫他,“這是我的不一樣,你的不一樣是哪一種?是自那之後沒再把我當替身的不一樣,還是仍舊把我當替代,但是你太喜歡那個人了,所以不管我這個赝品做什麼事,即便是要害你,你都可以包容可以原諒?”
“寶寶……”
“你說啊,還是說哪一種都不是?”
糜嶺頓了一頓,這短短一刹那,在姜瓷眼裡仿佛已是永恒,已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回答了。所以當糜嶺就要開口時,他心灰意冷地說:“算了,我……我好累,我回去睡覺了。”
他還沒站起身,糜嶺先動,走到書架前,從最高那一層抽出了一本燙金封皮的書,大約很久沒有被翻動了,被這樣抓握着拿起來,書封面上飄出薄薄一層灰。
“你幹什麼?這個時候還看書麼?”姜瓷說。
糜嶺不言語,翻開書頁,從裡面抽出一張巴掌大的小像來。姜瓷皺起眉撇過頭,可餘光還是不禁往那兒瞟。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近地打量這張小像,原來并不是相片,而是一幅半身肖像畫,紙張已經泛黃,顔色也淡褪,模模糊糊暈在一起,依稀能辨出畫上人的五官,确實與他極為相像,那人的身形與衣服已經瞧不清楚,隻是朦胧的一片青白色。
糜嶺拉開書桌抽屜,一邊翻找着什麼,一邊說:“我和你說過,我隻見過他一面,後來找了畫師來畫了這幅肖像。我以為很快能找到他,就和我父親說非他不娶。誰知道千方百計尋找不到,又必須給我爸一個交代,隻好說他留了封信走了。這張小像是我有的唯一與他相關的東西。”
姜瓷閉了閉眼睛,啜泣一聲,顫巍巍起身,說:“好,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了,你大可以直說,何必在我面前回憶和他的往事!我真的要回去睡覺了!”
糜嶺一把拽住他,也不解釋,又在抽屜裡摸索了一陣,終于尋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來擦燃。他把那小小的躍動的火苗,對上了那張小像,頃刻間,那肖像就在桌上化成了一片灰黑的齑粉。
姜瓷怔愣着還沒反應過來,糜嶺随手撣掉那些飛灰,抱他到懷裡,說:“我講的話,你都不信,那麼我做給你看,這樣小寶能不能懂?”
“什……什麼……”
“不要急寶寶,往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不用聽我說什麼,隻要看着我就好,看我是不是在騙你。關于我向李小姐求婚的事情,舅舅也一定給你一個交代。我要結婚,也隻和你結婚——”
“你說謊!你說謊!”姜瓷忽然驚恐地尖叫起來,卻撲向他,緊緊摟住他脖頸,兩腿發軟站都站不住,直往下掉。
糜嶺抓着他的腰往上抱了抱,主動地把手掌托住他小腹,抵着他額頭輕輕地喚:“寶寶,這一句話,就算你不信,我也還是要說,我和你結婚,等再過一陣子,瞞住了周盛業,我們就結婚,我們到國外去度蜜月,或者你想回上海,我們就去上海玩,好不好?别哭了,一直哭,一會兒又喘不上氣,又要肚子疼,現在疼不疼?别哭了寶寶……”
他說着吻住了姜瓷,姜瓷抽泣着,口齒不清地說:“疼……你摸摸……”
糜嶺就輕輕撫了撫他小腹,攔腰抱起他,帶他回房間去。他把糜嶺的手杖摟在胸前,讓握柄抵在唇邊,仿佛在對它哭訴般啰啰嗦嗦地說:“不能……英嬅姐姐說不能下床走路,我走路了,怎麼辦……但是我好着急好害怕,再不給周盛業賬本的話……嗚嗚……我不想你和李小姐結婚,也不想回金園……我不想再和别的男人……而且我也不能和别人——”
他把手往小腹上一捂,抿緊了唇。
糜嶺皺着眉也瞥向他小腹,哄勸道:“不能什麼?說給舅舅聽聽,不要緊的寶寶。”
“我、我……”
“那麼小寶想說的時候再說吧。”
“我害怕,阿嶺……”
“我們回去躺着就好了,沒事的。”
進了房間,糜嶺放下他,哄他喝了點水,躺下來抱着他睡覺的時候,才發現窗外已露出薄白的晨光。
這一擡眼一低頭的功夫,姜瓷就已經睡着了。他沒有睡意,一閉上眼睛,耳邊就震蕩起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他摸着姜瓷小腹,看他把手搭在鼻梁旁那個腫塊上,很不舒服的樣子,便輕手輕腳下了床。時間還很早,傭人們都沒起床,藥鋪大約也沒開門,買不到黃柏。依稀記得院子裡有栽金銀花,換了鞋去尋,摘了滿滿一竹筐。天光也已經大亮了。
在廚房裡搗碎金銀花的時候,有兩個老媽子在煮早飯煎藥。他囑咐不要扔掉藥渣,拿去交給管家。
吃過早飯,管家已經帶着藥渣回來,向糜嶺報告情況。他冷汗涔涔,打量着糜嶺神色,支吾着說:“怕給人知道,尋了一家偏僻的小藥鋪問的,那兒的郎中許是糊塗了,說這是……”
“什麼?”糜嶺沉聲逼問。
“是……安胎藥……”管家聲如蚊蚋。
糜嶺一霎時心如擂鼓,再問:“你說什麼?”
管家正要回答,他卻猛地站起身沖出門去了。
回到房裡,他見姜瓷睡得熟,不忍心叫醒他,壓抑着翻湧震蕩的心緒,把包在紗布裡的金銀花往他臉上敷,可手實在抖得厲害,指尖直直往下一戳,還是吵醒了姜瓷。
姜瓷朦朦胧胧眨着眼睛,見是他,很乖順地把臉往他掌心貼,耷拉着眼皮又要睡過去,喃喃說:“你别走……”
糜嶺小心翼翼吻他一下:“放心寶寶,你醒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我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