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的衣服已經給英嬅披着了,糜嶺倒還是有外套,可以給李小姐遮一遮。
姜瓷忽而想起周盛業的那句話:說不定轉天糜嶺就把好人家女兒娶進了門……李小姐就是好人家的孩子,清清白白的……他低頭看一眼自己穿的旗袍,開衩到腿根,比李小姐身上那條扯壞的口子還要大還要裸露。他有些羞囧地低了低頭,捏住腿邊的開衩,不自在地蹭了蹭腿。再看向那邊的時候,糜嶺已經把衣服遞給李小姐,李小姐拿它遮着腿,終于踉踉跄跄上了岸。
幾人寒暄了一番,坐車回糜公館。
一進大門,姜瓷就拉英嬅躲進書房。英嬅坐下來給他診脈,隻是仍沒能摸出來什麼,便問了問他這幾日的身體情況。姜瓷一一告訴她,她皺着眉良久沒說話。
姜瓷見她這幅樣子,便懶洋洋地問:“我是不是要死了?”
英嬅吓了一跳,忙高聲道:“胡說!”
“可是媽媽就是這樣的,她最後一段日子也吃不下,還一直睡覺。”
“你不要亂想,絕對不是。”她瞄一眼桌上一隻小算盤,立刻轉移了話題:“糜嶺教你打算盤麼?”
“嗯,他還教我寫字,”他有了些精神,拿起手邊一張報紙,“我現在可以自己看報紙,我讀一段給你聽。”他便磕磕巴巴讀了一篇報道,讀完了,一擡眼看見書房玻璃門外,吝吝正在院子裡跑跑跳跳地玩。
他便說:“姐姐,李先生知道你有了吝吝,還是想要和你結婚?”
英嬅輕輕點了點頭:“我還沒答應。”
“那你會答應嗎?”
英嬅沒有應聲。姜瓷斂了斂眉,說:“姐姐,我就算要死了,也還是要走的,我要回上海去。你記得我說的話嗎?你如果願意,可以跟我一起回上海,上海也是很好的地方,不比香港差的。我會很認真地學寫字,學算賬,到時候我可以找一個工作,姐姐呢,就更容易了,你會醫術,不怕沒有飯吃。你用不着再看哥哥的眼色,更不用為了錢委屈自己和一個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我知道你不喜歡李先生。你會很自由,我也是,自由自在的,不會被關在山上了……”
英嬅沉默半晌,道:“你走了,讓糜嶺怎麼辦呢?”
“姐姐在說笑話麼,我是什麼人,他是什麼人,難不成他還會和我結婚麼?我走了就隻是我走了而已,還能怎麼樣?他現在對我好,還不是因為我的臉和他愛的人一樣,我不在,他馬上就可以再找一個替身。”
“小瓷……”英嬅支支吾吾的,給不出回答。
姜瓷多少明了了她的意思,心裡冷冷的,也不再提了,換了個事來說,問:“姐姐,我問你一件事。”
“什麼?”
“我和……我和李小姐,長得像嗎?”
英嬅詫異地說:“這是什麼話,哪裡都不像!就算像,糜嶺也不會和她攀扯。”
“哦,是麼……”姜瓷重重歎口氣,揉了揉心口,又道:“我的心一直好痛,姐姐,你能不能開幾味藥給我吃?最好不要苦的,我不是不想喝,我真的喝不下苦的東西……”
英嬅一時分不清他是真的心上出了毛病還是因為糜嶺而害了相思病,躊躇良久,抽出紙來寫了張藥方。恰好糜嶺在這時候進來了,說:“聊完了麼?吃飯了。”
英嬅便将藥方遞給他:“我去叫吝吝。”起身出去了。
“小寶,快來,”糜嶺在門口叫他,“炖了一碗雪梨羹,不想吃還有别的東西。”
姜瓷看他一眼,撒着嬌說:“你端來好不好,我不想動。”
“好好,端來給你。”糜嶺轉身出去,和英嬅吝吝一道往餐廳走。英嬅見四下沒人,對他說:“你有空帶小瓷到西醫那兒瞧瞧吧,醫院裡有那些西洋的儀器,給小瓷查一查到底哪兒不好。他……他剛才問我……”
“問你什麼?”
“他覺得他要、要……他說他媽媽走前也是這樣的。”
糜嶺一下呆住了,頓住腳步往牆上倚了倚,想說話,可嗓子裡卡着炭火般的熱痛,半晌都沒能出聲。
英嬅道:“具體怎麼樣,我實在說不好,或許也沒有那麼嚴重的,你還是要緊帶他去醫院看看。”
進到餐廳裡,糜嶺還是沒說話,端了碗便離開了。
英嬅也沒心思吃飯,動了動筷子給吝吝夾菜。李先生見她臉色不好,便問:“怎麼一回事?”
“哦……沒什麼,就是那一位,不大好了……”
“确實看着消瘦了不少,是什麼病?”
英嬅搖了搖頭。
這時候李小姐突然地插了話進來,說:“也沒有名分麼?沒名沒分死在了這裡,豈不叫糜先生為難?”
英嬅驚詫地瞪起眼睛,臉上頓時鐵青。他望一眼李先生,李先生則已是紅脹了臉,咬牙切齒地低聲罵道:“沒規矩的……這種話也講得出來麼!”
李小姐似是不懂他為什麼要生氣,無辜地噘一噘嘴,低下頭去,擺弄起仍蓋在腿上的糜嶺的外套來。李先生見狀又斥道:“行了!趁早把衣服還回去!”
“那麼叫我光着腿給别人看?!”李小姐委屈地大叫,“我爹媽叫軍閥害死了,我孤苦伶仃沒有依靠,隻能投奔伯父,現在伯父為了自己能結婚,要先把我嫁出去甩了我這個拖油瓶!回回帶我去劇院去餐館都是為了見男人,那些歪瓜裂棗……我憑什麼就同意!伯父能選自己喜歡的,我也得嫁一個我自己看中的,要嫁也嫁給——”
“還不住口,我看你今日是失心瘋了!”李先生騰一下站起來,拽着她便往外走。她哭嚷起來。英嬅低眉垂眼靜靜坐着,給吝吝夾了塊肉,心裡想,姜瓷會疑心她和糜嶺有牽扯,原來不是沒有緣由。
這一邊糜嶺正在書房喂姜瓷吃梨子羹,聽見動靜後往外頭看了一眼,玻璃門外院子裡,李先生拉着李小姐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姜瓷原本枕在他肩上,嘴裡嚼着梨子,已經有些要睡過去,現在睜了睜眼也往外看,隻瞧見糜嶺那件西服外套掩在李小姐的腿上一下子閃進樹叢裡去了,衣角跟着一甩,從口袋裡飛出許多花瓣來。
“他們這就走了嗎?不吃飯嗎?”他問。
糜嶺用手掩了他眼睛:“随他們去吧,寶寶,我們吃完東西睡覺了。”
“嗯……明天還吃這個,甜甜的,還有瓜子,還想吃。”
“好,想吃什麼都行,瓜子舅舅也給你剝。”
姜瓷攬住他脖頸靠到他肩上,打了幾個哈欠,一瞥眼瞧見他襯衣領子下還卡了幾朵梅花瓣。他拈了一片出來揉碎了,盯着指尖上淺淺的一抹紅色,輕聲說:“阿嶺,如果你要結婚,你會告訴我的吧,你要告訴我,我也好知道……知道什麼時候起我不能再下山了……”
“别亂想寶寶,我不結婚,我找誰結婚去呢?舅舅隻陪着你,好嗎?”
姜瓷沒應聲,心口又不舒服起來,胃裡也翻騰,可一把眼睛閉上,昏昏沉沉的,意識就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