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嶺出門前特意到廚房囑咐了一番,叫做些清淡的吃食,又讓管家一定看着姜瓷吃了藥再讓他睡覺。等坐上車好一陣兒,他還是想着姜瓷慘白一張臉,心口一直惴惴地發緊。
回到陳興的宅子,一跨進門就看見七八個姨太太們坐了兩張桌在打麻将,嬉笑聲,麻将搓起來時嘩啦嘩啦的聲響,攪得他頭痛欲裂,胃口全無,連傭人端上來的茶水都喝不下。
他躲進書房裡,不一會兒便有人來請他去吃飯。
坐到桌上,才發現陳青柏的父親也來了。陳興不待見他,幾乎沒叫他來家裡吃過年夜飯。糜嶺多看了他幾眼,隻瞧他兩頰凹陷,整個人骨瘦如柴,吸大煙吸得半條命都去了,也不知陳興為何叫了他來添堵。
糜嶺不想與他攀談,他卻來敬酒,熱絡地叫了聲“小舅子”,說:“我兒子在國外可好啊?他有沒有寄信回來?”
“他很好。”
“哦哦,那我就放心了。”說着竟當着陳興面與身旁幾位姨太太眉來眼去調笑起來了。
陳興已喝得醉醺醺,摟着一位最年輕的姨太太,大着舌頭道:“上回你說想當、嗝……當老闆娘是不是?改明兒你就去淺水灣的店裡拿鑰匙,老爺我把整間店都送你!”
糜嶺擰着眉收回視線,倒了三四杯酒喝了,再想去拿酒壺,他身旁坐着的那姨太太搶先一步給他斟了半杯,有意無意把手靠過來往他腕上搭,暧昧地說:“這酒烈得很呢,少爺慢慢喝。”
她身上一股濃重的脂粉香,熏得糜嶺頭昏腦漲,一陣反胃。他推倒了那杯酒,站起身對陳興說:“爸,我還有事,先走了。”
陳興道:“你給我坐下,大過年能有什麼事情!”
糜嶺頓了一頓,拿手杖推了推身旁姨太太,示意她讓路,還是要走。
陳興見狀猛然發起火來,抓起酒壺便往糜嶺身上擲,罵道:“混賬,團圓的日子你不在家要到哪去?!是不是要去見那小賤人?我看你是昏了頭了,為了個賠錢貨把傳家寶都送出去!你當瞞得了我麼!我老了,可還沒糊塗!你明日就去把東西要回來!”
糜嶺拂了拂衣袖上的酒漬,靜靜望着他,說:“我是您兒子,自然與您一脈相承,您能送店面,我如何送不得傳家寶。”
陳興聞言“嘎”地叫了一聲,捂着心口就往椅子上倒,幾個姨太太們一擁而上,大呼小叫,廳裡頓時亂成一團。
糜嶺看也不看,徑直往外走,坐到車上,被泛上來的酒勁一激,後知後覺地惱火,耳邊仿佛還響着陳興說的那一句“團圓”。可眼前哪有團圓呢,他兩個早逝的姐姐,從不見陳興提起,忌日時候也總是他領着陳青柏去廟裡上香;他的母親,陳興連将她葬在了何處都說不明白,他不知道母親是何模樣,家裡沒有留存一件與她相關的物件;還有年幼時照管他的奶媽,那唯一的一點兒溫情,現如今也早已不知所蹤。親近的人一個一個全散了,三十歲那年,依然沒能将重要的人牢牢抓緊,那一晚,不該眼睜睜看着那人跑走的……
“少爺……少爺!先生!”司機在前座叫他。
他回過神,望向窗外,車子已經停在公館門口了。管家不知為何站在街邊,這會兒走過來替他拉開了車門,諾諾地說:“少爺,這麼早就回來了。”
“嗯,他還睡着?”
“這……”管家眼神閃爍,扭過頭将臉對着坡下的方向,糜嶺順着他視線看過去,竟瞧見姜瓷騎着自行車,歪歪扭扭往坡道下溜。
他一陣心驚,立刻踉跄往坡下追了幾步,叫道:“姜瓷!回來!”
姜瓷騎在車上,乍一聽到這聲厲喝,吓了一跳,扭着身子險些摔一跤,停下車回頭望他一眼,沒料到他這時候就到了家,心裡還有點兒想再玩一會兒,就喊說:“馬上!我就騎到松樹那兒。”
“不行!姜……姜瓷!”糜嶺急得去追,可剛一邁步,酒氣上湧,燒心灼肺,眼前模糊了片刻,整個人險些栽倒下去。
管家連忙上前攙扶,還未開口,糜嶺劈頭蓋臉罵道:“我走的時候說什麼了!病成那樣,氣都喘不上了,總跟我說心口痛,還讓他出來玩,他會騎什麼車!要騎你不跟緊了他,就由着他下這樣陡的坡,摔個好歹,你替他受罪麼!”
“少爺,不是我不想跟,是那位不讓我跟着,我實在是——實在勸不住哇,難不成叫我綁着他麼!”
糜嶺聽得一番狡辯,更是火冒三丈,推開管家,撐着手杖趔趄地去追。今夜月光碧清,照得街上白日似的雪亮,姜瓷騎在車上直往下沖,頭發掀到空中去,大衣下擺被風卷着一舐一舐也跟着翻打到他肩上,底下他還穿着那件粉白的綢浴衣,鼓囊囊灌滿了風,圓滾滾一個腰身,随着車子颠簸晃顫,顯得他看起來愈發輕盈,一張風筝似的要随風遠走了。
糜嶺勉強下到坡道中間,頭昏耳鳴得厲害,叫了姜瓷兩聲,見他仍不停下,醉意朦胧着,視線裡他一個背影忽遠忽近的,飛揚的衣角似乎拂到面前來的時候,他馬上擡手去抓,可隻握住涼涼一團夜風,心緒翻湧之間,恍惚憶起五年前,那時候也是如此,在舞廳裡,眼睜睜看着那個人跑出門去,再追出來時隻有滿世界瓢潑的大雨,漆黑的夜在寂靜的街衢上張牙舞爪的……
誰都不在了,姐姐,母親,保姆,最初的愛,現在身邊隻有姜瓷,隻有他了……或許真該讓管家将他綁起來關在屋子裡。
他又邁步往下追,眼見姜瓷已經騎到了拐彎的松樹處,便又喊道:“姜瓷!”
姜瓷竟不理會,還直直地向坡道下溜,細瘦的兩個手臂根本掌不住車頭,被車身帶着歪歪扭扭地晃,越過斜伸到街上來的松樹枝葉,忽然間車子往一側傾倒下去,他整個人跟着往坡道旁樹叢裡墜,嘩啦啦一陣怪響,一下子他就沒了影,甚至沒聽見他摔倒後的喊叫。
糜嶺呆了一呆,背上淋淋瀝瀝的冷汗,酒霎時全醒了。
管家在一旁瞧着,吓得不輕,趕忙跑回去喊人,領着幾個傭人出來的時候,糜嶺已經走到松樹下了,他面前的暗處似乎站着三四個人,吵吵嚷嚷不知在鬧什麼,跑過去再一瞧,竟看見幾個陌生的黑衣人押着姜瓷,拿他當犯人似的反剪了他的手臂。